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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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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生底下人的气呢?”
  “这个气我可受不了。”
  “那把他叫来,你当面训他一顿。”
  “我现在还训人?只要别人不训我就好了。”
  “看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脾气还没改!”
  “我……”
  没等朱筱堂说下去,老王欠了欠身子,插上来说:
  “太太,老刘对我说,他不晓得是舅少爷,冲撞了他,实在太糊涂了。他要我给舅少爷赔个罪,怎么处罚他都可以。”
  他低着头,暗中觑了朱筱堂一眼。朱筱堂面孔板得很紧,但是没有吭气,看样子,心头的气消了一些。朱瑞芳指着老王说:
  “你给我狠狠骂他一顿,下次对我的亲戚敢这样放肆,叫他给我滚出徐公馆。”
  “是呀,这家伙太岂有此理了,下次,我看他再也不敢了!”老王见朱筱堂的气平了,二太太也给他下了台阶,赶紧转过话题,关切地问,“舅少爷怕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做点点心吃?”“你不说,我倒忘了。”朱瑞芳问朱筱堂,“你吃甜的还是咸的?”
  “随便。”
  “到乔家栅头点芝麻汤团和猫耳朵来。”
  老王应声出去。她指着朱筱堂那身灰布裤褂说:
  “你到上海来,怎么穿这身衣服?也不换一套。”
  她觉得娘家来的人总要穿得体面些,不然叫大太太和林宛芝她们看见会笑话的。
  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
  “有这身衣服就不错了,在乡下还很刺眼哩,哪里还有好衣服?都叫那些穷泥腿子分了啊。”
  “怎么,衣服也分了?”她对于乡下土改的情形不大清楚,诧异地问,“嫂子也没有衣服穿?”
  “哪家地主都是一样,值钱一点的物事都分了。我们现在啥也没有了。那些穷光蛋泥腿子可真的翻了身,有地,有房子,有农具,也有衣服。我们倒变成穷光蛋啦!”他添油加醋愤愤地说。
  “吃饭怎么办呢?”
  他伸出两只手,摊开给她看:原来白森森的双手晒得黑黄了,上面满是厚茧。他怨怨艾艾地说:
  “现在和泥腿子一样:不劳动,就没有的吃。每天和他们一道下地,连偷会懒也不行。”
  “有人看着吗?”
  “可不是,很多人在一起劳动,哪双眼睛不盯着我瞧……”
  “我还坐在鼓里,不了解你们受的这个穷罪哩。”她看看自己的旗袍,再看看他的衣服,越发显得不像样子,幸好大太太和林宛芝她们还没有看见。她高声叫道,“守仁,守仁!”
  徐守仁从外边飞也似的跑了进来,莽里莽撞地冲到妈的面前,把头上的橘红色的鸭舌帽子往后脑门一推,用右手的手背拭了拭额角上的汗珠子,伸出手来,粗声粗气地说:
  “现在给我吗?”
  今天上午他向妈妈要一百万块钱,想到淮海中路去买一支猎枪打猎白相。她怕他有了枪到处乱打,闹出事来,没有答应他。他死皮赖脸地苦苦哀求,她给逼得没有办法,勉强答应他下午再说。她瞪了他一眼:
  “看你没规没矩的,见了面就要钱。”
  “没钱,哪能买猎枪?”
  “看你,这么大了,偏爱玩枪舞棒,不学好。来了客人,也不晓得招呼……”
  “谁?”
  他向客厅一望:看见朱筱堂坐在沙发上不言语,可不认识。他不自然地点点头。她介绍道:
  “这是你表哥朱筱堂,你们小的辰光见过,难道忘了吗?”
  “我看很面熟么,就是一时没想起来……”他握着朱筱堂的手,说,“你会打猎吗?等我买了猎枪,一同到西郊去打猎白相。”
  “打猎?——从前玩过。”
  “那再好不过了。我今天就去买枪,明天早上我们一道去,好啵?”
  “枪好随便白相的?你总是不听大人的话。”
  “姑妈,猎枪没关系,我从前就有两枝。打枪很有意思,要打啥就打啥……”朱筱堂希望手里有一枝枪,那他就可以打村干部汤富海这些人的黑枪,给爸爸报仇了。
  “他不能和你比,你会打。”
  “妈,你不是说不会的事体要用心学吗?”徐守仁忽然变成懂事的孩子,挑妈喜欢听的话说。
  “我叫你学好,没叫你学打枪。”她指着朱筱堂对儿子说,“你找套衣服来给他换一换。”
  “西装,还是人民装?”
  “当然是西装,挑好一点的。”她想,这样可以不叫人发觉他是从乡下来的地主的儿子。
  “一句闲话。”徐守仁拍拍胸脯说,“我们是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要不要上楼去洗个澡?”
  “也好。”
  她望着他们两个人手挽手地走出客厅,从朱筱堂消瘦的背影,她想起他从小娇生惯养,好吃的好穿的,尽他享受;他要啥,暮堂给他啥;外边风稍微大一点,就不让他出来,怕他伤风感冒;在太阳底下,不是给他打把伞,便要戴上宽边大草帽,生怕他细嫩雪白的皮肤晒黑了;别说锄呀犁的没碰过,连打人也不用自己动手。他在无锡上了小学,朱暮堂另外还请了一位老先生,在家里给他讲四书五经,指望把他培养成一位有学问的人,继承朱家庞大的事业,把梅村镇永远统治下去。谁知道来了共产党,穷人翻身,坐了江山。朱暮堂带着他美丽的希望进了坟墓。朱筱堂落魄成这个样子,要不是事先写信来,在马路上遇见,一定不认识他了。他是独生子,朱暮堂留下来的唯一的根。朱延年又关在牢里,不知道吉凶祸福。煊赫一时的朱家,没想到死亡的死亡,坐监牢的坐监牢,活着的又是这副样子,只有她依靠徐义德,总算过得不错。她深深感到自己肩头的沉重,认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要照顾朱筱堂,二要帮助朱延年。当她沉思的辰光,徐守仁拉着朱筱堂的手,一蹦一跳地回到客厅,得意洋洋地指着朱筱堂对她说:
  “妈,你看,多么漂亮的一位年青小伙子!”
  徐守仁对着朱筱堂翘起了大拇指,晃了一晃。
  她仔细打量他一番,从头看到脚,果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刮了脸,头发也上了英国发浆,乌而发亮。她心里想:人是衣装,马是鞍装。这话确实不错。从他身上,她仿佛又看到朱家未来的希望了。她暗自高兴地说:
  “他的衣服,你穿着倒合身,就像定做的一样。”
  徐守仁站在朱筱堂旁边,肩并肩地比了一比,说:
  “你们俩人的个子差不多,你看。”
  “他比你瘦一点,不过,倒有点像兄弟。”
  “不,我哪能和他比!”朱筱堂无限感慨地说。
  徐守仁拍一拍他的肩膀,像是一位老大哥似的,说:
  “别客气,你要啥,我都给你。我们是兄弟。听说你学问很好,枪法也好,你有本事,别忘记教我。”
  “这还用说。”
  下午四点钟,是徐公馆用点心的时间。大太太准时带着吴兰珍下楼来了,紧接着林宛芝也下楼来了,可是老王买点心还没有回来。她们走进客厅,朱瑞芳给她们介绍了。朱筱堂不自然地望着身上的那件翻领的雪白府绸香港衫和浅灰色西装裤子,好像他们已经发现这些衣服不是他的,老盯着他望。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大太太关心地问:
  “乡下生活好吗?”
  “唔……”
  朱瑞芳没让朱筱堂说下去,代他说道:
  “和过去,当然不能比;不过么,现在也算不错……”
  吴兰珍看见朱筱堂那一身漂亮的打扮已经感到惊异,再听朱瑞芳这么一说,更觉得奇怪了,难道土地改革以后,地主的儿子还这么神气吗?地主剥削农民多少年了啊,现在还在剥削吗?她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朱筱堂。
  “你们还住在老地方吗?”大太太成天在佛堂里生活,对外边发生的变化,一点也不知道。
  “老地方?”朱筱堂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他叹息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朱瑞芳代他说:
  “还是那个老地方,——他今天刚才从无锡来的。”
  “哦,你们今年收成好吗?”
  “收成?”朱筱堂眼前出现的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田地,有无数的农民在锄草,可是这些肥沃的田地不是朱家的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乡下收成倒还不错。”
  “老天爷保佑,阿弥陀佛。”大太太微微点点头,感谢上苍的恩赐。
  “是呀,”朱筱堂听了这些话像是给刀剐似的难受,可是又不得不应付,说,“这会,泥腿子也比过去卖力气哩!”“那当然,”吴兰珍忍不住插上来说,“劳动光荣么!土地分给了农民,不是给地主干活,还有不积极劳动的?”
  “你在大学里读书,乡下的事体也很清楚?”朱筱堂兀自吃了一惊。
  “土改辰光,我们学校里组织师生参加工作队,我还和农民一道斗地主哩。听农民吐苦水,我恨不得一棍子把地主打死!”
  这一棍子仿佛打在朱筱堂头上。他不禁“啊”了一声,发觉大家注视他,马上若无其事地对她说:
  “你真不含糊!”
  “我……”吴兰珍感到他这句恭维话里有刺,冷冷地说,“地主的罪恶那么大,谁见了地主不恨?”
  “地主也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啊!”朱筱堂觉得吴兰珍跟共产党一鼻孔出气,幼稚的很。不是在无锡乡下,他没说话的地方;这是姑妈家,算起来和吴兰珍也是亲戚,不是外人,他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倾吐积郁在心头的怨恨和冤屈。他大胆地说,“就拿梅村镇来说,哪家泥腿子不靠种朱家的田地过日子?要办红白喜事,谁家少钱不是向朱家借用?”
  “这是剥削。”吴兰珍不客气地说。
  “剥削?我再告诉你,逢年过节,很多穷人揭不开锅盖,过不了年,哪家不靠朱家的救济?每年三十晚上,朱家要散发很多粮,让穷人过年,这也是剥削?”
  “当然是剥削。要不是地主剥削农民,乡下怎么会有穷人?把农民收的粮食都剥削到手里,再拿出一点来发给农民,不过是沽名钓誉,算啥好人?”
  “照你这么说,地主做了好事,也是坏人?那还有啥是非黑白?”
  “地主怎么有好人?好人不当地主。”吴兰珍一点也不让步。
  “你根本不分是非黑白。”
  “你没有阶级观点,你站在地主立场说话。”
  “不管站在啥立场,总该分清是非黑白。”
  “不站在无产阶级立场,永远分不清是非黑白!”
  “你站在无产阶级立场?”
  “这还用问?”
  “哟!”朱筱堂轻蔑地噘噘嘴。
  “哟啥?……”吴兰珍越讲越生气,认为朱筱堂的脑筋像花岗石,顽固不化。
  大太太见朱瑞芳紧绷着脸,不吭气,不时用眼睛睨视吴兰珍,知道姨侄女失言。吴兰珍却不在意朱瑞芳微愠的脸色,还要说下去,大太太便打断她的话:
  “少说两句,行不行?古人说的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懂啵?”
  吴兰珍嘟着嘴,鼓着红润的腮巴子,没有回答姨妈的话。
  徐守仁最初听吴兰珍和朱筱堂谈话蛮有意思,土改,农民,地主,剥削和阶级观点等等一大堆新名词,他也闹不太清楚,但感到新鲜。谈到后来,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使他听的头都发胀了。他认为这么好的时光,不出去白相,争吵这些事体,实在枯燥无味。他想插两句,一时又轧不进。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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