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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问:“寻明娃了是?”“明娃在哩,等得心焦哩。”“给明娃作婆姨了是?”……小女子红了脸紧走,忽然返转身来喊:“看把人家的鞋踩掉了没嘛!”娃娃们笑嚷着散开。她弯腰去提鞋,篮子上的花布开了,里面是蒸的白馍,每个馍上一个红点。如同北京人串亲戚常拿一盒点心。这就是碧莲,虚岁才十七
随随站在小学校的窑顶上,两手插在袖筒里。下雪天,—他没去拦羊。女生们也都站在小学校的窑顶上
“随随,你问下婆姨了没?”徐悦悦问。女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
只是跟老乡们说话时她们才这么大方
“问下啦!”随随一本正经
“怎么没见过?”庄宁问
“常来串哩,你们倒没见着?
“哪个村儿的?”
随随想想:“朱家沟,叫个黑玉英。
众人都笑起来
“笑什么你们?
“照,”一个老婆儿说:“‘黑玉英’串来啦。
不远处“哼哼”地晃过来一只老母猪
女生们都骂,自然是北京妇女界最传统的用词:“流氓!”我们不敢笑。凡女生们参于其中的事,我们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否则她们会以为我们多么希望理她们。她们也只当我们不在场。活到三十几岁回过头来想,才知道。倘小伙子们不在场,姑娘们也不至于那么唧唧嘎嘎嚷得欢
“噫,敢是没钱嘛!”随随说:“寻个婆姨,没有五六百块不得过去。
明娃的婆姨六百块。那天疤子又给碧莲大交了十五块钱。交够了数数过门,那儿的规矩
没想到所谓“老区”、“圣地”竟还是这样。倒真是“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如果这一家养的女子多,这家便富裕些。疤子的七个全是儿子,七六四千二百块。幸亏七个儿子不是同时都长大。徐悦悦为这事去找疤子辩论。“你就不给,看他敢怎么着!
“噫,不能不给嘛。”“怎么不能?”“咳呀——,你买了人家东西,不给人家钱能行哩?”“你说什么?这是买东西呀?碧莲是人!
“人哩嘛,不喽出六百块?”“你是不是贫下中农?!”徐悦悦急了,要上纲上线了。疤子全然不怵这一套:“贫农咋啦?咳呀——,贫农也出得起六百块。”
那年明娃来北京治病,我们带他看了天安门,照了像,又逛了颐和园、动物园、王府井。病却不能治,大夫说若是早几年或许还可以做手术,现在只好吃些药,多注意保养。明娃妈背着明娃哭了几场,便不吝惜钱,让明娃在北京美美地玩几回,吃几回,买几件象样的衣裳。明娃明白母亲的心愿,便显出高兴的样子,说清平湾的人有几个能像他这样到北京来逛过呢。从北京回去后,明娃妈把攒下治病的钱一回全交给了碧莲大,不久碧莲过了门。明娃妈说。不能让明娃这辈子连婆姨也没有过。一年后碧莲给明娃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倒很壮实
这孩子一岁多时,明娃死了,死在山里,正掏地便倒在山上,拾回村里已经不出气;明娃妈让那孩子也戴上孝,抱着去给明娃送葬。碧莲哭得死去活来,说她才晓得明娃有这么重的病,哭得众人都落泪
十—
随随家是全村数得着的穷户
随随的大是个瞎子。据说他三岁上害了场大病。险些送了命,小棺材也打下了他又没死,单是把一双眼睛瞎了。六十年,他没走出过清平湾,也没有成亲。随随是他收养的别人的孩子。窑里短个女人,日子穷半边,衣裳要求人缝,穿鞋要买着穿
他先前是跟着哥哥嫂嫂一搭里过。他能旋磨,能捻毛线,能担水劈柴,还能铡草挣些工分。一把铡刀,两个人,一个人入草,一个人掌刀。这瞎子掌刀。谁把草入得太长他也觉得出,笑骂一句:“你狗日的懒松!”把铡刀悬在半空不往下落。所以不用担心他会铡到别人的手。每天去饲养场上铡半晌草,挣四分,有时候铡一整天就挣八分,工分全交给哥嫂,自己除去吃穿再无所求,反倒帮助哥嫂把光景过得强些。有个跳大神的巫婆给他说过:“这瞎子四十五岁上能成家哩。
他笑笑,摇头,不言传。是不相信呢?是无所谓呢?还是心想要是那样赶情好呢?众人都没想起问
常见他一个人半晌半晌地仰着脸,枯瘪的眼窝不住地蠕动。他依稀记得山川的模样
偏偏在他四十六岁这年,从绥德来了个吹手,提着一把唢呐,带个三四岁的男娃。天黑时,吹手领着孩子走到了清平湾,睡在了呐喊山上的小庙里。吹手病倒了,病得很重。过了两天,要不是那个男孩子哭喊,众人还不晓得呐喊山的小庙里住着父子俩。众人来看时,吹手已经不行了。吹手撂下了一把唢呐和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随随
瞎子不顾一切地要收养这孩子,求人去给扯布做衣裳,求人去供销社给称糖,搂着随随不放手。嫂嫂说:“咱再养不起了嘛!”他回答得坚定:“我个人养。”哥哥说:“你能养得活?”“咋啦倒不能?
他心底的父性忽然炽烈地爆发,或者也是母性。众人想起了那个巫婆的话。“咳呀——,那跳神的婆姨真格有法哩!”“只晚了一年。
“噫——,说周岁瞎子不正是四十五哩?”其实算命哪有论周岁的
“咳呀——!”随后人们又都记起,那巫婆说的不是“成亲”,是“成家”
瞎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家——他和随随
他们住在垴畔山后羊圈旁的一眼小土窑里。这窑原来也是羊圈,比一般的窑洞要低矮得多,也没有门窗。众人帮忙在窑口垒起一面土墙,单是两扇门不得不用了些木料;门上边象栅栏一样竖几根椽,算作窗户。土窑洞里昏暗暗的,反正他也无所谓。陕北的土窑造价本来十分低廉,除去做门窗要花些钱,黄土山是足够大,—只要你不断向纵深挖掘。便可任意扩大自己的居住面积
白天他去铡草,随随自己在窑里。窑旁就是牛圈,羊羔羔也盼着老羊回来。随随蹲在栅栏外,羊羔站在栅栏里。随随拔些青草喂羊羔,羊羔在圈里又蹦又跳,随随在窑前又滚又爬。羊羔羔比随随长得快
瞎子把草铡得更细、更好,怕丢了这营生。铡下的草喂大了多少头牛,铡草的人靠这营生养活随随。按平均一天六分算,三百六十天不误一个工,一年下来刚好不用再给人家交粮钱。再有用钱的地方的呢?年复一年总是欠着债。他盼着随随长大。随随给他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因为随随不是管别人而是管他叫大
村里的人都叫他瞎老汉。大人们这么叫,娃娃们也这么叫,语气中绝无讥嘲,却是含着亲近和尊敬。
“瞎老汉,哪搭儿去?”娃娃们喊
“哪搭儿也不去。”他说
“哪搭儿不去你走得坷慌慌介?
“欧,我在这崖畔上望望。
人们不以为奇怪,甚至相信他能看见明眼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土崖有五、六丈高,刀削般陡峭的崖面上有野鸽子在那儿做窝,长着几株葛针和黄篙,清平河常年在它脚下流。这高高的黄土崖是清平湾的标志和象征。远路回家来的人,翻山越岭,山转路回,忽然眼前一亮,远远地先看见那面土崖。离家去谋生的人,沿着川道走出几里远,回头还望见这土崖,望见亲人站在崖畔上。正如歌中所唱:他哥哥就在大路哟子边,干妹子就在崖畔上哟嗬站。或者:走一回三边买一回盐,小妹妹想你在崖畔上看
不知道瞎老汉能望见什么
土崖有时候塌方,依着山势,越塌越显得高峻。轰隆一声,几十吨黄土塌下去,把清平河都变黄。瞎老汉每天都爬上崖去,众人担心他迟早会蹚下去,却不知道他靠了什么神灵指点,再定一步就要掉下去的时候他停下来。六十年了,清平湾的每一寸黄土他都清楚。他站在崖畔上,或者坐在那儿,默默地长久地面对群山。“花脑”蹲在他身旁,也那么无声地了望。“花脑”是一只小母狗,浑身黄土色,脑袋上有些黑斑
“做什么哩,瞎老汉?”娃娃们又问
“什么也不做。
“能照见随随哩?
他很有把握地笑笑:“随随在苦行山梁上。
随随长大了。小时候跟羊羔羔一搭耍,谁想长大了也拦羊。随随十五岁上就拦起队里一群羊。拦一群羊挣八分,包工,无论老少。若是早晨再上山受一阵苦,一天就能挣十分。随随想早些承担起作儿子的责任
“你昨晓得是在苦行山上?
“这程儿又上了葫芦峁。
众人说,这父子俩有神神给传话哩。随随投错了胎,随随当根儿就是瞎老汉的儿哩。老天爷不晓咋介闹混乱了,一照,噫——,咋看弄成了个甚?咋差那吹手把随随送了来
苦行出和葫芦峁离村里少说有五、六里远,瞎老汉却说他听见了随随的吆羊声和歌声
“这程儿随随又到了哪搭儿?
“往窑里回啦。
山背洼里的阴影爬高了,夕阳把群山的峰顶都染红
娃娃们都回家了。瞎老汉还坐在崖畔上
野鸽子也归巢了,在他脚下飞,“咕咕”地叫
村里便处处升起晚炊的薄烟
忽然“花脑”兴奋地叫起来。顺着落日最后的余光,呐喊山后隐隐传过来山歌:不来哟就说你不来的话,省得一个蓝花花常等下
你要来哟你早早些儿来,来迟了蓝花花门不开
这是陕北民歌中最有名的一首,男女老少都会唱。蓝花花是个胆大又苦命的女子
瞎老汉便又想起随随到了该寻婆姨的年纪,可窑里没有钱。他近两年常为这事心焦
梳头中间亲了个口,你要什么哥哥也有
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单爱上哥哥的二十一
黑的山羊,白的绵羊,从呐喊沟里转出来,“咩咩”地叫,有的嗓声低沉暗哑,有的高亢娇嫩,象是散了什么集会。随随出现在呐喊山的山腰上,挥起羊铲喊一声:“花脑儿——来!”那只狗又蹿又跳下了土崖,摇着尾巴迎过河去
瞎老汉站起身,往窑里回,心里依然盘算着钱的事。随随大了,光景本该好过了,可他却老了。他近几年身上总是难活,不是这搭儿就是那搭儿,常出些毛病。唉,老了,球势了。胃里准也是有了病,在饲养场上铡着草,常就吐下一滩滩酸水,夜里心口疼得一满睡不成,随随拉上架子车送他到公社、县上都去过,闹糟踏了钱,不顶事
羊都进了圈,天完全黑了。随随回到窑里,瞎老汉已经做熟了饭
天天是这样,随随“一五二十”地把羊放进圈去的时候,还听见自家窑里“唿哒唿哒”的风箱响,进得窑来瞎老汉正把饭菜摆上炕。因为这饭菜太简单——半瓦盆豆钱饭,抓上一把盐,再有一小钵辣子。随随点上灯,小油灯只照亮半个炕。父子俩盘腿炕上坐,喝着比清水稠很多的豆钱饭,“唏溜唏溜”地响
这会儿清平湾家家户户都是这响亮的“唏溜”声。那些年人们已经忘记了晚上也可以吃干粮
“大,叫你做些白面嘛。
“想吃白面哩?
“球——,我吃甚也能行。你不要今儿黑地又闹得睡不成。
豆钱饭就是把黑豆在碾子上轧扁,然后兑上充足的水,熬成粥
也叫钱钱饭。因为黑豆轧扁了样子像钱吧?人缺什么想什么,什么都不缺的就写一条“艰苦奋斗”的字幅挂在客厅里
“夜来黑地心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