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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金涛凑到我跟前来,满脸诡秘的笑,说:“刚才仲伟他妈跟他姐真够神的……
“嘿,说真的你怕死吗?”我忽然说。然后我装出想考考他的样子
“怕死?不怕呀?干嘛?
“不干嘛。问问。
金涛挺认真地看着我,猜不透我到底什么意思
“没事儿。我就问问;你刚才说什么?
“仲伟他妈跟他姐姐真神,”他满脸又涌起诡秘的笑。“刚才跟仲伟说,你们也得对女同学好点,都不小了,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得多关心人家。神不神?
“这怎么了?”我说,“这有什么。
金涛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笑纹变浅。我的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老实说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仲伟跟你说的?
“不是。是我听见的,当时我就在旁边。”他脸上的笑纹又加深,紧盯着我,希望我能对他这一发现表示出足够的兴趣
我想着别的:假如需要死,我敢不敢
“蒙你是孙子,”金涛又说
“说真的,你真的怕死不怕?”我说
“你吃错什么药了?
“甭费话,你真的怕不怕?
他严肃地想了大约一秒钟:“不怕。你呢?
“废话。”我说
车厢剧烈地晃动起来,火车在变换轨道,发出令人不安的铁和铁的磨擦声。许多条铁轨穿叉交错
“仲伟他妈跟他姐真够神的。”金涛还在说
金涛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个子并不矮,但是瘦,脸小,脸上纵横着几道皱纹,外号却叫“牛”。这小子在车厢里四处乱窜又怪模怪样学起女人哭来,嘴里念念有词抑扬顿挫,自己并不笑大伙都说学得象,都笑。车起动的那会儿,站台上有个中年妇女猛地大哭大喊,象是死了人
车开之前,车上车下就有不少人在抹眼泪,只是没那么邪乎那会儿我和李卓勾肩搭臂在站台上瞎蹓踧,一边吃果脯;李卓带了一盒果脯,说不如这会儿给吃完就算了。他不时地捅捅我,说“快瞧,那儿又有俩哭的。”“快瞧快瞧,又一个。”我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希望那些抹眼泪的人能注意到我们泰然自若的神态,同时希望抹眼泪的人不妨再多点,再邪乎点。所谓惟恐天下不乱。我暗自庆幸没有让母亲来车站送我,否则她非也得跟着瞎哭不可
我和李卓又逛了一阵儿,捡个人少的地方靠着根石柱子坐下,开始认真地吃那盒果脯
“你妈今儿早上哭了吗?”李卓问我
“你妈哭了吗?
“我妈这回够呛,她们系里的人说不定要整她。不过她什么也没干。
停了一会,李卓又说:“反正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她们系里说她什么?
“海外关系。你可别跟别人说。
“放心。”我说,然后严肃地向毛主席做了保证。后来我才知道这事本用不着我去跟别人说,他自己跟谁都说
这时候仲伟不知从哪儿喘吁吁地钻出来,说:“你们俩上哪儿了?我这找你们劲儿的!
“你妈和你姐姐她们呢?”我问仲伟
“我让她们回去了。
“你妈哭了吗?”李卓问
仲伟装着没听见,也靠着石柱子坐下
“嘿,你妈哭了吗?
我说:“牛他们也不知哪儿去了。
“仲伟,你妈哭没哭?
我赶紧又说:“金涛和小彬他们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嘿,仲伟,你妈哭……
“你妈!”我说,揣了李卓一脚
火车头开始喷起气来
仲伟一直紧闭着嘴发楞,这会儿问:“吃什么呢你们?
我们三个坐在石柱子那儿直把那盒果脯吃光,然后把纸盒子扔到火车底下的铁道上去。一个铁路工人瞪了我们一眼。火车喷气的声音非常响,如果你站在离车头很近的地方你就知道了,那声音非常响
后来不知怎么就上了火车,火车就开了。似乎一切都太简单,还没过够瘾。我觉得就跟出去玩一趟一样。后来金涛就学那个中年妇女哭,“天呀地呀”的
“牛!别瞎学了,那是徐悦悦她妈!”——不知从哪儿传出了这么个消息。我至今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估计不过是源于一句玩笑
小伙子们却添了兴致,纷纷上厕所,厕所在车厢前边,女生们都坐在前边。我们先是想看看那个又漂亮又厉害的徐悦悦哭没哭,哭起来是不是还那么傲慢,后来则发现,到车厢前边去走一趟,朝女生群中扫两眼,原是一件颇得乐趣的事情。女生中似乎有几个眼边发红,这又让“男子汉”们感到几分优越。“头发太长,
金涛说。徐悦悦并没哭,是件小遗憾
四
火车在大平原上跑,拉着长长的烟和长长的嘶鸣。已经是冬天,车窗外北风刮得凶,树和荒草东倒西摇,愈见荒凉了,愈感到离北京远了。土路上慢吞吞地走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抱着鞭子,下巴缩到领口里。马车上还坐着个孩子,两只手尽力往袖筒里插
弯曲的土路通向远处一个村落。这会儿我想了一下家,想了一下母亲,也并没想得太久
我心里盼着天黑,盼着一种诗境的降临。“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还有什么塞外的风吧;滚滚的延河水啦;一群青年人,姑娘和小伙子怎么怎么了吧;一条火龙般辉煌的列车,在深蓝色的夜的天地间飞走,等等。还有隐约而欢快的手风琴声,等等。想得呆,想得陶醉
嗐,你正经得承认诗的作用,尤其是对十六、七岁的人来说。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十六、七岁
当然,发自心底想去插队的人是极少数。象我这么随潮流,而又怀了一堆空设的诗意去插队的就多些。更多数呢?其实都不想去,不得不去罢了;不得不去便情愿相信这事原是光荣壮烈的。其实能不去呢?还是不去。今天有不少人说,那时多少多少万知青“满怀豪情壮志”,如何如何告别故乡,奔赴什么什么地方。感情常常影响了记忆
冷静下来便想起本不是那么回事
延安对我确有吸引力。不过如果那时候说,也可以到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去插队,我想我的积极性会更高。我那时既不懂发愁,也不太去想什么前途,一切单凭兴趣,随潮流
第一回听说“插队”这个词,是在六七年秋天。那年我十五岁
听说有几个高中同学自愿去东北农村插队,户口也迁去,城市户口换成农村户口,不挣工资,挣工分,一辈子
“光靠挣工分?
“废话。
“跟农民一样光挣工分?
“多——新鲜!”或者:“多新——鲜!‘我问仲伟:”你去吗,要是你?
“到时候再说。你呢?
“去不了工厂再说。牛,你去吗?
“不去!”金涛正满嘴嚼着江米条
那时我们几个正在清华园里闲逛。文化革命开始不久,学校里的伙食质量就下降,接近忆苦饭水平,我们这些住宿生就建立了“补养大军”,经常浩浩荡荡光顾清华园里的食品店。大家都不阔,无非是每人一包江米条,一毛一,一两粮票,或者一包炸排叉,价格同上
嘴里嘎吱嘎吱响亮地嚼,在清华园里逛。瞧见大字报就看大字报,碰上批斗会也听一会儿批斗会。有时正赶上哪位首长来清华下指示,就挤上去拼命看个明白。事后金涛就吹嘘,那位首长跟他握了手或者差点要跟他握手,大伙就说:“牛!”金涛就粗着脖子讲当时的细节,大伙还是说:“牛!”因为每一回首长都差点要跟他握手。嘴里的东西嚼完了,一伙人依然晃晃悠悠地走,有人把包装纸揉成团,随便别在路边哪辆自行车的辐条上
文化革命已经进行到费解又散漫的地步,我们都是逍遥派。我们几个既非红五类子弟又非黑五类出身,因而不是敌人,也不想找麻烦去与人为敌。这大约正是由阶级地位所决定。为此心里由衷的惭愧
何以解惭愧?惟有读马列的书。便认认真真地读了些马列经典,条条杠杠地在书上画,象过去背外语单词般地记住了很多。有机会与人就当下的什么事辩论起来,就知道那书没有白读,惭愧少了些,添之以骄傲。在辩论中取胜的方法有二:一是引出大段大段与自己观点合拍的马列的话;一是引出大段大段与对方观点类似的托洛斯基的话,考茨基、布哈林、杜林等人的话
这就看谁功夫深了。只要你能不断大段大段地引出,对方必定就心虚害怕,旁观者也不由得站到你一边
不过去插队之前,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千方百计找一本本“毒草
来读,当然得说是为了批判。再就是到圆明园的小河沟里去摸鱼。我们学校在圆明园旁边。通常是和仲伟、李卓、金涛,我们四个,在小河最窄的地方筑起两道坝,小河很浅且水流速度很慢,用脸盆把两坝之间的水掏干,可以摸到鲫鱼、黑鱼、小白鲢、泥鳅,有时还能抓到黄鳝。鱼都不大,主要为了玩。六八年秋夫,正是我们摸鱼的兴致高涨之际,传开了一个消息,说是谁也别做梦想留在北京当工人了,都得去插队,连大学生和出身好的人也得去。“谁说的?”“多———新鲜!”“真的?蒙人是什么?”“孙子!”这有点让我失望,我满心盼望当了工人以后自己能有点钱,能买一双“回力”球鞋的——那是当时的中学生们最以为时髦的鞋,十块多钱一双,在当时算很贵
“都去哪儿?”“全中国,哪儿都去。
“都得去?”“不错,拍拍脑袋算一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报名了?”母亲问我
“报了。
“去哪儿?
“东北内蒙山西陕西云南,没准儿。
母亲呆呆的
“给我钱吧,我去买插队用的东西。
我买了一只箱子,几身衣服,一顶皮帽子,终于买了一双白色的“回力”鞋。我妈也没说我。没想到这竟是个机会,我妈忽然慷慨起来,无论我想买什么,她都不再嫌贵,痛痛快快地掏钱
好像一夜之间我成了大人,让你觉得单为这个去插队也值得。我醉心于整理行装,醉心于把我的财产一样一样码在箱子里,反复地码来码去。有机会我就对人说:“我要走了,插队去,八成近不了。
我妈开始叹气,开始暗暗地落泪。好多成年人对此也都叹气,或流露出叹气般的表情。我也迎合以煞有介事的叹气,手里摇着箱子钥匙,端详着那只箱子作沉思状,觉得那样才更不象个孩子了,才更象要出远门去的样子。后来定了去延安。我妈一天说好几回“毕竟那是老区”,眼泪少了些。我却盼着走,盼着“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盼着“在那春光明媚的早晨,列车奔向远方”……以后呢?管那么多跟老娘们儿似的!我总觉得好运气在等着我,总觉得有什么新鲜、美妙的事向我走近了
五
分组的方法,新鲜而且美妙:一个村子一个知识青年小组,每个小组都是按男女生名额各半分配的。这是什么意思?又宣传什么“安家落户”,又是这么个分配法。十六七岁的“男子汉”群中起了骚动,爆发了一阵抵抗:“我们组只要男生,光男生就够了!
“好家伙,这得腻烦死多少人哪。”“我们可不负责养活她们!
……
其实掩盖着某种兴奋和激动。掩盖得又很拙劣,因为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