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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三十辑
作者作品
赵德发《通腿儿》
陈可爱《向日葵》
通腿儿
赵德发
一
那年头被窝稀罕。做被窝要称棉花截布,称棉花截布要拿票子,而穷人与票子交情甚薄,所以就一般不做被窝。
两口子睡一个被窝。睡出孩子仍搂在被窝里。一个两个还行,再多就不行了。七岁八岁还行,再大就不行了。
再大就捣蛋。那一夜,榔头爹跟榔头娘在一处温习旧课,刚有些体会,就听脚头有人喊:“哪个扇风,冻死俺了!”两口子羞愧欲死,急忙改邪归正。天明悄悄商量:得分被窝了。
但新被窝难置。两口子就想走互助合作道路。榔头娘找狗屎娘说了意思,狗屎娘立马同意,并说你家榔头夜里捣蛋,俺家狗屎捣得更厉害,俺家狗屎爹已经当了半年和尚了。两个女人就嘎嘎笑,笑后谈妥:两家合做一床被窝,狗屎娘管皮子,榔头娘管瓤子。
费了一番艰难,终于将皮子瓤子合在了一起。狗屎家有间小西屋,有张土坯垒的床,抱些麦秸撒上,弄张破席铺上,把被窝一展,让两个捣蛋小子钻了进去。
狗屎榔头就睡。一头一个,“通腿儿”。“通腿儿”是沂蒙山人的睡法,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兄弟睡,通腿儿;姊妹睡,通腿儿;父子睡,通腿儿;母女睡,通腿儿;祖孙睡,通腿儿;夫妻睡,也是通腿儿。夫妻做爱归做爱,事毕便各分南北或东西。不是他们不懂得缠绵,是因为脚离心脏远,怕冻,就将心脏一头放一个给对方暖脚。现如今沂蒙山区青年结婚,被子多得成为累赘,那又怨不得他们改动祖宗章法,夜夜鬼混在一头了。
五十年前的狗屎榔头就通腿睡,睡得十分快活。每天晚上,榔头早早跑到狗屎家,听狗屎爹讲一会儿傻子走丈人家之类的笑话,而后就去睡觉。小西屋里是没有灯的,但没有灯不要紧,狗屎会拿一根苘杆,去堂屋油灯上引燃,吹得红红,到小西屋里晃着让榔头理被窝。理好,狗屎便把苘杆去墙根戳灭,二人就同时登床。三下五除二退去一身破皮,然后唉唉哟哟颤着抖着钻进被窝。狗屎说:俺给你暖暖脚。榔头说:俺也给你暖暖。二人就都捧起胸前的一对臭东西搓,揉,呵气。鼓捣一会儿,二人就互搔对方脚心,于是就笑,就骂,就蹬腿踹脚。狗屎娘听见了,往往捶门痛骂:两块杂碎,不怕蹬烂了被窝冻死?二人就怵然生悸,赶紧老老实实,随后把对方的脚抱在怀里,迷迷糊糊渐渐睡去。
就这样睡,一直睡到二人嘴边发黑。
后来,二人睡前便时常讨论女人了。女人怎样怎样,女人如何如何。但是尽管热情很高,他们却始终感到问题讨论不透。榔头说:“好好挣,盖屋娶媳妇。”狗屎说:“说得对,娶个媳妇就明白啦。”于是,二人白天就各自回家拼命干活。
十八岁上,二人都说下了媳妇,都定下腊月里往家娶。
这一晚,狗屎忽然说:“娶了媳妇,咱俩不就得分开么?咱通腿十年,还真舍不得。”
榔头想了想说:“咱往后还是好下去,一,盖屋咱盖在一块;二,跟老的分了家,咱们搭犋种地。”
狗屎说:“就这样办。”
榔头说:“不这样办是龟孙。”
二
人生的重场戏是结婚。
重场戏中的重要道具是床。床叫喜床。一要材料好。春是好光景,春来万物始发,因而喜床必须是椿木的。二要方位对。阴阳先生说安哪地方就安哪地方,否则会夫妻不和或子嗣不蕃。
狗屎的喜床应该靠东山顶南,榔头的喜床应该靠西山顶南。于是,俩人的喜床就只隔一尺宽的屋山墙。
墙是土坯垛的,用黄泥巴涂起。墙这面贴了张《麒麟送子》,墙那面也贴了张《麒麟送子》。
夜里,这墙便响。有时两边的人听到,有时一边的人听到。
狗屎家的睡醒一觉,听那墙还响,就去搔耳朵边的大脚片子。搔不了几下,大脚片子一抖,床那头便问:“干啥?”狗屎家的说:“你听墙。”狗屎便竖起耳朵听。听个片刻,狗般爬过来,也让墙响给那边听。弄完了,墙还响个不停。狗屎家的说:“你个孬样!看人家。”狗屎便在黑暗中羞惭地一笑,爬回自己那头,又把个大脚片子安在媳妇的耳旁,媳妇再去搔他也不觉得。
狗屎家的仍不睡,认真听那响。一边听一边寻思:离俺尺把远躺着的那女人,长了个啥模样?黑脸白脸?高个矮个?这么寻思着就一心要见见她。但又一想,不行不行。老人家嘱咐得明白,两个女人都过喜月,是不能见面的,见面不好。
不见面就不见面,反正三十天好过。狗屎家的就整天不出门,只在院里、灶前做点活落。榔头家的似乎也懂,也整天把自己拴在家里。两家如发生外交事务,都由男人出面。男人不在家,偶尔鸡飞过墙,这边女人便喊:“嫂子,给俺撵撵!”那边女人便也答应一声,随即“欧哧、欧哧”地把鸡给吆过来。两个女人虽没见面,声音却渐渐熟了。榔头家的心下评论:她声音那么粗,跟楠棒似的。狗屎家的心下评论:她声音那么细,跟蜘蛛网似的。
中午,狗屎家正做饭,忽听街上有人喊:“快出来看!过队伍喽!”狗屎家的忙舀一瓢水将灶火泼灭,咕咚咕咚跑向了门外。还真是过队伍。一眼就认出是八路。军装黄不拉唧,破破烂烂,比中央军差得远。可人怪精神,一边走还一边唱,唱几句就喊个一二三四。当兵的整天喊一二三四,准是好久不在家数庄稼垄,怕把数码忘了。好多人都别着钢笔,怪不得有“穷八路、富钢笔”这句传言。有些兵还胡子拉碴,看来是有家口的,不知他们想不想老婆孩儿……
不知不觉,队伍过完了。有人说,这是老六团,沂蒙山里最神的八路队伍,说打哪就打哪,小日本最怕他们。狗屎家的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地又追了队伍尾巴几眼。
又一眼撒出去,却撒到了一个女人身上。女人站在东院门口,穿一身阴丹士林,脸上几片雀斑,雀斑上方有一对亮亮的东西在朝自己照。
狗屎家的悟出:这是隔墙躺着的那女人。哟,新人竟见面了,这可怎么办?对了,娘说过,遇到这件事,谁先说话谁好。
说,赶紧说!
可是,向她说啥呢?
正思忖间,忽听那女人开口了:“也看队伍?”
听着这细如蜘蛛网的熟音儿,狗屎家的浑身一抖:糟啦糟啦,这一下子俺可完啦。这个浪货,浪货浪货!她就狠狠地戳了榔头家的一眼,狠狠地在鼻子里哼一声,转身回家了。
见她这样,榔头家的马上灰了脸儿。
一出喜月春老爷醒来,要人们用犁铧给他搔痒,但榔头与狗屎没搭成犋。狗屎的老婆不让,说她不愿见东院那爱走高岗的骚货。
榔头明白了缘由,就回家责怪媳妇。媳妇道:“俺不抢先说话她就抢先。谁不想个好。”
榔头嘟噜着脸说:“弟兄们不错的,都叫娘儿们捣鼓毁了。”
媳妇把嘴一噘:“俺孬,俺回娘家。”说着脚就朝门外迈。榔头从后边一下子抱住,边揉搓媳妇胸脯边说:“谁嫌你孬啦?谁嫌你孬啦?杂种羔子才嫌你孬!”
春耕时,两家都买不起牛,都用锨剜。
两个女人见面不说话,错过身都要吐一口唾沫。两个男人见面还说话,但也就是“吃啦喝啦”,不敢多说,生怕惹得自家媳妇心烦。
三
别看八路军吃穿不好枪炮不好,却在这一带扎下根了。小鬼子兵强马壮,可就是到不了沭河东岸。
八路扎下根,就开始发动老百姓。从那时活到现在的人都说:共产党就是会发动老百姓,不会发动老百姓的不是共产党。
先是唱戏。把戏班子拉来,连演两天。有出戏也怪,不唱,光说光说。说的是北京洋腔,听了半天才听出眉目:那个俊女人不正经,跟老头的前妻儿子搿伙。后来那小伙子不干了,又跟丫环好。后来一家几口人都死了,说是叫电电死的。电是啥玩意儿?那么毒?那么毒就拿去毒小日本呀!另外几出戏虽然唱几句,但也不懂。不懂就不懂吧,老百姓图个热闹就行了。所以有人一边看戏一边议论:还是八路好,五十七军啥年月给咱演过戏?
接着是减租减息。“工作人”把佃户叫到一起问:“你们为什么穷呀?孙大肚子为什么富呀?”佃户说:“人家命好呀,咱们命孬呀!”工作人气得瞪眼,瞪完眼又说:“不是的。是穷人养活了地主。”佃户说:“养活就养活呗。地是人家的,给咱种是面子,不给咱种是正好。”工作人气得骂:“贱骨头!活该受罪!”就散会了。第二天晚上又开,另一个工作人不发火,老讲老讲,一连讲了五六个晚上,把佃户讲转了筋,就合伙去找孙大肚子要他退粮。佃户们扛着粮食回家,见孩子的小肚子凸了起来,便伸手去摸,摸得孩子笑着喊痒也摸不够。
然后是办识字班。工作人说:妇女要翻身,要学文化。就叫大闺女小媳妇聚在一堆学起来。没有本子钢笔,就一人抱一块瓦盆碴子用滑石画。学一阵子还唱歌:
呜哩哇,呜哩哇。
呜哩哇,呜哩哇。
北风吹起落叶飘,冬来了。
湖净场光粮藏好,心不操。
上冬学又是时候了,
上冬学又是时候了。
不当游手的流浪汉,满街串,
别叫庄长会长催,挨户喊。
自动报名跑在前,
自动报名跑在前。
狗屎家的就是跑在前的。因为她去了一回就觉得那里热闹。原来,她晚上都是和狗屎拉呱,但大半年过去也没啥可拉了,一进识字班,晚上回来就又有呱拉了,所以她就很积极。妇救会长看她积极,就叫她当了组长,负责后街的十几户,这一来她就更积极,天天上门动员人家参加识字班。有的人家不让闺女出门,说是听人讲:办识字班是为了给八路配媳妇。过了阳历年,识字班里的大闺女都不准出嫁,跟八路排成两排抛手绢,抛着谁就跟谁睡。狗屎家的听了,骂一声“放狗屁”,立即报告了妇救会长田大脚。田大脚手拿铁皮喇叭筒,爬上村中的一棵大榆树,一遍又一遍地辟谣,大闺女们这才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家门。
后街这片唯独榔头家的没参加,狗屎家的也没上门动员。她让别人去叫。榔头家的对来人说:“狗屎家的参了俺就不参。”狗屎家的气得不行,就找田大脚,要她召开妇女大会,狠狠斗争那个落后分子。田大脚没同意,说革命要靠自觉。
一入腊月,识字班就学扭秧歌。没有红绸,就一手甩一条毛巾,甩得满街筒子毛巾翻飞,让人眼花缭乱。有促狭汉子在一边看,就和着秧歌调唱:
哎哟哎哟肚子疼,
从来没得这样的病:
自从进了识字班,
奶子大来肚子圆……
姑娘们听见了,就一齐围过来要斗争唱歌的。唱歌的把手撑在额头上,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捏着眼皮打敬礼!”姑娘们便哈哈笑,笑完又去扭着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