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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心玉被押至咸阳已是十二月,关在御史府的大狱中。这御史府大狱就是当年关押田悯的同一类型。洗心玉这种身份,冯去疾如何敢去怠慢?那时,始皇帝已到了云梦,正在向九嶷山进发,并在那里望祭了虞舜。
洗心玉被抓获,惊动了内宫,御史府大狱就在咸阳宫侧。秦皇的嫔妃,哪一个不知有这样一个女子?人人都知道有一个长得象姜弋一模一样的女人。她们没几个见过姜弋,传来传去。如今,谁人不想一睹姜弋的风采?
当时,单膺白是负责宫中守卫的人之一,为侍中。常侍韩谈也是这样的人之一,韩谈这时已由散骑升迁为常侍。单膺白还负有特绪使命,那就是“照看”青城公主。
这日,单膺白正从青城公主府回来,见宫中气氛热烈,甚是奇怪,一打听,才知洗心玉被抓获了。他既感欣慰又感到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不平,他对洗心玉太了解了,这个异色女子,无论是从人品还是从姿色,都不由得他不敬重。更何况,上郡榆中一战,她本是最大的功臣,按说她应该获得朝廷的赏赐才对。想不到如今沦为阶下囚,仅仅只是因为她长得象姜弋。
他感到欣慰的是:洗心玉的被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被捕,或许她真的能被陛下看中,这对于他,一个朝廷的重臣,自然是感到高兴的。只是想是这样想,心中仍有一丝嗟叹。
“我说呢,什么天姿国色?也不过如此尔尔。”一嫔妃说。
“脑袋小,肩膀溜,水蛇腰。”另一嫔妃“哼”了一声,颇为不屑。
“就那小家子气?上得了大雅之堂?”
“听说还嫁了人呢。”
单膺白不去听这些浅薄嫉妒的七嘴八舌,他为陛下的眼光所折服。假如姜弋真是这模样,他真是佩服皇上,“这女人的气质,怎么就有那么一种力度,象湛蓝夜空中的月色,直撩人心,抵达人的灵魂,于平淡中见至真。洗心玉不大苟于言笑,没有一点妖冶之气。目光柔和自信,非常自我的格守着自己的思想,沉浸在一种思想的专注之中,使人在惊讶之余产生出一种倾慕。
他为洗心玉不平。他是侍中,因而能去见洗心玉,他想见证,是不是真的就是洗心玉?也想去安慰她。再说,他也说不上来,万一陛下看不中呢?她可是杀了典护军曹简之啊,万一这样,那洗心玉就凶多吉少了。想到这,他有些于心不忍。
洗心玉被捕后,至少表面上不显慌张。只是韦蒲死于非命,使她难以自已。自从有了夫妻之实之后,原本存在于心中的陌生感和抵触感消除了,有过短暂的萎糜和艾怨。过后,反而对韦蒲生出了依恋和欢喜。那些天,她感到人生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明朗,生命也从未有过那样的扬溢。每一个日子,每一处风景,甚至一只小小的蚂蚁和一朵不起眼的小花,都有了新的对于她非同寻常的意义。生命中的束缚被解除了,虽然还会有刹那间地从大脑深处闪过一个儒雅倜傥的影子,她对生命真的没有了什么遗憾。
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便被暴戾无情地给掐断了。
一时间的痛不欲生。
满头的乱发。
严冬的寒风和萧瑟,使她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她本就是有思想的人,达知天命。而生命的尊严对于这样的人当比之于生命更高贵,她没有更多的消沉,而是凛然于厄运之中。
走过一道长长的幽暗夹道,眼前一亮,单膺白眼前是一个别致的小庭院。单膺白看见洗心玉时,也是这种感觉。洗心玉并没有戴镣铐,这是由于她这身份,再说,在这御史府特别囚室中也不需要。
洗心玉瞥了一眼单膺白,她对他没有什么恶感。
单膺白也不会对她流露出同情,他已达中年,养成了练达自如,漾漾有大家之风的气度。说了一些应有的问候之话后,他对洗心玉说:“夫人就安心地待在这里吧,不会有谁会来为难你。上郡榆中一战,你实出力不少。陛下乃英明之主,朝廷一向赏罚分明,自然会有你出头的日子。”他只能这样说,至于更深一层的东西,那都是你知我知,说不出口来的,所以单膺白自己都感到自己的言辞乏力。
洗心玉不去揭穿他,她对单膺白的感觉不坏。
在榆中,曹简之抓捕她时,他曾帮助过她,她怎么会不知道。
在这样的时刻,他仍然能来看望自己,她知道他是好人,于是,回答道:
“是什么结果,我自己知道。谢谢你仍然能来看望我。”
只这一句话,就说得单膺白感慨不已,知道这个女子实在是太聪明了。
冯去疾知道洗心玉对单膺白有好感,特准单膺白可以经常去看望她,这既是出于公心,又是出于私心,他不希望在陛下回朝之前,发生什么意外。
御史府大狱在咸阳宫的北面,青城公主府在咸阳宫的南面。咸阳宫区是一系列的宫区,齐、楚、赵、韩、魏、燕的王宫,都按照它们的原样,被重新在这里安建,用以衬托咸阳宫的威仪和始皇帝的文功武治。
青城公主送别父皇之后,除了关注父皇行止之外,只是看书习剑,用来打发时日。日常看望她的人仍不少,她均不见。她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浑身透出一种肃杀之气,因而有冰美人之称。这一点,单膺白和她颇为相似。只是对于单膺白,因有长公子那一层关系,再加上父皇特有的吩咐,青城公主并不排斥他。
单膺白一早一晚都要来看望她。
单膺白是看着青城公主怎样由敷纹变成季姬而终成青城公主而临世的,他也由喜欢进而感佩以至目她为天人。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情结,好象这青城公主就是他的亲人,是他不曾存在过的妹妹。他自己都对这个念头感到好笑,因而注意她,关切她。
自从始皇帝毫无顾忌地告知青城,她是姜弋的女儿之后,这件事就不再是秘密。
这也是青城公主能够接纳他的原因之一。
每次单膺白来,青城公主总要问他有关自己不曾记忆的身世。当然单膺白是知道分寸的,只告诉她她可以知道的事情,有些事,比如高渐离之死,就自然不会告诉她。
青城公主从一系列的叙述中,明白盈夫人所言,句句是实。
如今,她真的担心起授衣夫人——自己的庶母来。“真不知如今她到了哪里?”由授衣夫人又想起那个奇异的女子——洗心玉来。人人都说她长得象自己母亲,她曾在那望夷宫灿若闪电般的出现过,瞬间又消失了。这是她被幽禁在公主府最值得回味的记忆——瞬间地出现,瞬间地消失——她无法来形容自己对她的留恋和同情。
“这是真的吗?”她问单膺白。
“我不知道。”单膺白回答,“可能吧。”
“难道不能肯定?是不是他们胡说?”
“我没见过燕姜夫人。”
“那你怎么说‘可能?’”
“难道本人告诉我的,我也能怀疑?还有上古师……”
“你见过洗心玉?”
“当然。”
“她的人品是否象她的外貌?你告诉我?”
“不会吧,她是个强贼。”单膺白自然受意识支配,他不会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说出来。
这令青城非常失望,在她的心目中,外表应该和心灵一致,外秀中慧嘛。尤其是洗心玉,这个长得象自己母亲的女子,她掩饰不了自己对她的向往。这一点,单膺白非常明白。
“这一辈子,如能见到她一次,该多好。”青城公主充满了憧憬。
所以当单膺白从御史府大狱出来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告诉青城公主,她想见到的洗心玉被抓获了。他知道,这会给公主一个惊喜。
“公主,你知道今天,我带给你一个什么好消息?”
“是父皇?……不,不会,父皇才过九嶷山呢,——说呀!”青城公主不会掩饰,催促道。
“洗心玉被我们抓住了,关在御史府的大狱中。”
“真的?”青城公主跳了起来。
“我岂会骗你?”
“这太好了,我一定要去见见她。”青城公主毫不掩饰自己想见到洗心玉的心情。
“这可得问过冯丞相。”
“难道本公主想见一个囚犯都不允许吗?真是岂有此理!”青城公主的脾气上来了,她一向受到父皇的宠爱,哪里把冯去疾放在眼里?“你带我去!”
“公主,冯丞相也不会为难你,知会他一声,也是尊重。”
“那你去告诉他,我到御史府去了。”
当单膺白告知冯去疾:“公主要见洗心玉”时,冯去疾甚是恼火,把单膺白大骂了一顿。他正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段时日,不希望节外生枝。偏偏这个单膺白,又惹出事端来。但事由已起,也无法阻止青城公主,只得带着单膺白匆匆赶到御史府去。
青城公主如何劝得住,冯去疾无奈,只得命狱卒打开狱门,和青城公主、单膺白一道走进小庭院。然后又命打开房门。随着那门“呀”的一声打开,青城公主就看见一个雅洁的女子端坐在褥茵上。依稀还记得,果然是她心目中反反复复出现过的那个倩影。她死死地盯着洗心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象要刻进自己的心里一样。这洗心玉,比她心目中的那个形象更高洁、更美丽、也更沉静。美的存在,是无须言语的,也是无法拒绝的,青城公主立即被吸引住了。
洗心玉正在静坐练气,她知道自己被抓到这里来是为什么,因而并不存有什么希望,反而平静得很。并以这死水般的寂寞宁静来砥砺自己的心志,看作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她反复默诵着师傅、姨和哈婆婆、老百贼传授给她的剑法秘诀,还有北门晨风的飘零剑法,依梅庭和她切磋过的清虚剑(清虚无尘也曾亲自指点过她),以及从阿里侃那里感悟到的北漠苍狼的血绝剑。本来难以静伏下来的心如今是真正地静伏了下来。她在心中对这六种剑法反复比较,找出它们的异同,又融会贯通:上古师的博大方正、加上仓庚的灵活变通,哈婆婆的荒诞怪异,老百贼的出人意表,血绝剑的凶狠迅捷,飘零剑的飘忽不羁,清虚剑的柔中有刚,这六大剑术虽各有异,却又殊途同归……。
她正在这样想着,一声门响,她睁开眼来。单膺白她自然认识,冯去疾她也知道,但一个二十岁左右,透出一股肃爽之气,内着紫貂裘,外覆缥色锦衣的女子,用剑一样的眼光打量着她。她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就是那个在望夷宫立在始皇帝身后的那个女子,是那个杀了北漠苍狼狼居胥的那个女子。她知道她是谁,北门晨风为了她,才在大梁与自己分手。这是燕国的公主,如今却是秦国的公主,是季姬,又是青城。她知道她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来看自己?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又怀有一丝鄙视。
“季姬公主吗?”
“胡说!”冯去疾喝道,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青城公主并不恼,冷公主的名声谁人不知,从她犀利的目光中,洗心玉感觉到了她的善意和渴慕。
洗心玉也冷冷地打量着她,这真是一个奇女子,无论是从她的身世,还是她的经历。她一眼看见她就喜欢上了她。“无怪乎北门晨风要出生入死地去寻找她,当然,他和我的出发点不同。可惜,他却不能,而我却在这里和她相遇。”
只见青城公主略一施礼,她这人快人快语,说:“本宫并没有为难夫人的意思,你也不要对我怀有成见。国有国法,不可偏废。今天,我只是以个人身份,或以一个剑士的身份来看望你。夫人也不是寻常之人,想与夫人相识已久,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