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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所有的人,我父母以及杂院里的、包括秀莲秀芳姊妹在内,都把我照顾庄肯很自然联想到是我在追求秀莲的缘故,以致无人起疑。
这恐怕才是秀莲对我产生情愫的真正原因。不是什么童年谣言的蛊惑,不是我的体味汗臭,更非什么发情男子于巅峰状态身体对异性所发出的召唤。我哑然失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许多事情看法的偏颇。
某日,不曾上灯的黄昏中,在例行的“看护”后我正准备回家。忘了什么原因使然,我随口拈来几句安慰秀莲的话,未料她竟一下子栽倒在我的胸前,崩溃地哭了起来。她在我胸口不住激动地起伏着,泪水浸湿了我大片的衬衣。我轻拍着她的肩头,一边正被这局面搅得心头小鹿乱撞,一面苦思该说什么才好,以便尽快止住这道决堤。未想,少顷她自动拭去泪水,说这一两日马玉祥就该回来了。
这不仅意味着我不能再来找庄肯,且有一种秀莲对我态度明朗化决心的暗示。
以下的话我概不关心,也不曾听见。随后我立即有了更为恐惧的理由——这些时日以来我竞不曾发现庄肯月事的迹象,若不是她更年期已到,就是……
蠢! 自己怎么竞不曾设防。
次日清晨,我匆匆理了一个背袋,以专心补习重考大学为由,投靠了一个在外双溪赁屋苦读的朋友。
等我再度回来,杂院区已不见踪影,小河被填得不见痕迹。整片连接成一条宽广的三线道马路,几部压路机重大的滚轮于上不断来回轧平,滚滚的黄沙漫天飞扬——便在我和庄肯扭动的躯体之上。台北快速的变迁让我有头重脚轻之感,像是醉眼望去一片眼花缭乱,甚至疑惑自己曾经做的是一场大梦。
八
自从那个阴寒的下午看见庄肯之后( 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是她了) ,我像是受到什么东西的诅咒一样,无端端的生起病来。
爸妈在我的病床旁,眼神空洞而哀伤,我感觉自己像只垂死受难的动物。他们头发业已花白,连包馄饨都得带上老花镜了。家里境况大不如前,地区坏了,生意做不起来。上门的都是些穷痞和无赖,好客人自是不肯来了。还好外公婆去世得早,免得跟着一块儿受累。我妈枯皱的脸上淌着汩汩的眼泪,反反复复用她的宁波腔叨念着:你快好起来呀,老天爷救救我的儿啊。
我爸则因哀痛变得更形瘦小,仿佛脱水的人于,巍颤颤撑在那里。
成千上万的馄饨汤圆,好不容易换来一张张皱皱的纸钞,便这么糟蹋了。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以为这只是某种细菌的感染,诸如流行感冒、肺病、B 型肝炎之类。
我终究无法让他们明白,这是为偿还某种癫狂痴迷的欲望,不义的冒犯和背弃,而必须以自体内部的腐化作为代价的过程。
当然医院是不会做出这种绕口令式、脱离现实的诊断的。
于是当我头发开始大量脱落的时候,他们终于告诉我,我得的是一种叫做血癌的疾病。
从爸妈由热切盼望救治我成功,到逐渐递减、只例行公式化的前来探病,由热泪滂沱的哭泣到无言的注视,我可以具体感觉到,生命的热力已从我败亡.的躯体上一点一点地退去。
九
没有人知道,庄肯怎么会在那样一个寒流不住来袭的冬季,跑到台北近郊一处偏远的小菜场内,一待就是个把星期,甚或数月也未必。没人知道她的身世姓名,来自何方,也没有人肯花工夫为她找寻归途或出路。
初时,人们只见一个通身黑衣裤、头发在脑后束个马尾巴的妇人全神贯注地在下了市菜场内的垃圾堆旁,边拣寻边往嘴里塞进食物。要不了多久,她就变得披头散发,满面污垢,衣裳邋遢褴褛,周身透着令人难堪的气味。而后人们发现,夜里,她固定窝在一个菜摊板架的地下,找来层层丢弃的旧报纸裹身而睡。
她找寻食物的神情相当专注,偶会被异样眼光打扰而惊惶地抬起头来,只要确定旁人没有伤害( 或与她争食) 的意图,续又低头翻找,并不时挑拣着塞进嘴里。她的口味似乎没有多大改变,仍旧喜好面食,诸如陈烂的面包烧饼之类。而由于身体也要求她维持均衡的营养,所以除了熟食,她也爱拣食水果,几乎每个经过的路人都见过她弓身拣啃西瓜皮的画面。
当然这是庄肯乍来到这里的时候。逐渐的,人将她视为市场里被弃的狗猫一般,成为景观的一部分了。甚至警察也将她当成透明人一般视而不见。
突然某日,就像当初她来这里般的不可理解,她又同样神秘地消失了。
有人说,看见她家人来将她领了回去。也有人说因为居民抱怨,市府终于派人来将她关进精神病院。还有人说,她在一个极冷的夜里冻毙,次晨被垃圾工人收拾了尸体……
十
我反反复复思考着庄肯悲剧的下场,竟夜不能眠。
其时我已进入一种延长式的弥留状态,偶有回光返照的情况发生。直到那时,我方忆起庄肯的种种好处来。
老实说,她的确是个很棒的情人( 可笑的是,我竟没有其他人可以对照比较) 。她专注、温存,甚至散发不切实际的纯真气质。用她庄稼人的方式表达关爱和温柔。她还有一副极好的身体,会适时进入一种高昂的兴奋状态,配合我的律动并对我的工作报以热烈的连锁反应。她的身体,几乎每一处都具备着为配合需要而变化的功能,嘴唇可以随时湿润,大腿松紧自如,随时随地应付那个时刻的到来和我饥渴的需求。
后来我不许她那样紧闭着眼睛了。我说:你张开眼,看着我。
她张开了眼,流转着一种动容与痴迷的光芒。那样的眼光令我为之迷醉,没办法不加倍的昂奋,而我愈表现得热烈,她反应就愈频繁;她感应愈为敏锐,我便愈不能控制自己。然后我们在一种纯粹得到达极点的高温下,进入最后几近完美的尾声。
她为我用温水擦身,嘱咐我快穿衣裳不要着凉。她倒暖水壶里的热水给我,一定瞪着眼看我将它喝完。
她说:事完后绝不能喝凉水。喝了,人就废了。
他们家乡人都这么深信着。
害我喝得满头大汗。抱怨之际,她又赶紧拧了凉毛巾来为我揩汗。
谁说她不会侍候人的? 怪只能怪那人无法把她变成一个细致的女人。
开始她把我当成她丈夫。老是问:你今天不拉车了? ……’怎么不去拉车了呢? 我诚心逗她,仿着山东腔说:俺早不拉车啦,俺现在是出租车驾驶人哩。
那天直到我走,她都没再说什么。
之后,我想她知道我是谁了。她期待我,像期待一个情人。
她期待我们的做爱,像期待生命里唯一的一项差事。
是我让她从残障者的身心回复到一个健全值得的女人么? 之后我竟弃她而去,她才因此疯傻得更厉害。某日走出家门,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去了。
或者更坏的是,马玉祥回来,发现庄肯有了身孕。对照之下,他们全明白了。事情闹得整个杂院区沸沸扬扬。秀莲秀芳姊妹恨极了我,尤其秀莲,不仅对我感到不齿,还有更大和可怕的破灭。这家,马玉祥再也待不下去,索性一走了之。便在这节骨眼上,市政府派人来拆迁违建。她们被迫搬到一处新址,邻居不熟,平时也无人帮忙看管庄肯,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失的。
还有一种可能:拿掉孩子之后,她亦感到无脸见人( 或悲痛哀伤) 。毕竟庄肯还是有感觉的人,也有非常清楚的时刻。她从家里逃出来之后,开始无意识地虐待作践自己,又在一个老天安排的时机里,让我看到这一切。
当时我还有机会,但是却什么都不曾做。
害病之后,我学会原谅自己了。那原不是什么罪孽,也不是什么邪恶的本质。我们只不过像我从前最爱歼灭的蚂蚁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就活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难就临头了,躲都没处躲,狗运好的话,就一辈子因循而活。运气不佳的话,像我,像庄肯,像马玉祥,像无数的我们,遭天谴,受作践,任凭劳苦一辈子而脸上无光,人前抬不起头来。
然而,命运往往会在最黯淡、无助、不堪和卑微的时刻,神来之笔,圈上一个美丽的眷顾。正如此刻,不知怎的,忽然有一股奇异刺鼻的桂花冷香,离奇地钻跃进我的鼻翼。仿佛多年前的某一个冬天,庄肯搽的那种叫做“蝶霜”的雪花膏。我曾见她打开那个连同酱油盐糖一块放在厨房搁板上、落了油垢的小瓷瓶子。她用小指抿出一丁点儿来放到脸上揉搓,犀利的香味儿就这么从她脸上释放开来。
顿时,那股冷冽的异香在这病室中弥漫开了。我努力嗅着,闻着,仿佛想尽一切办法来留住这股香味儿似的;又仿佛只有通过这股冷冽的气味,才可将从前种种一并具体收进心肺。
十一
他终究没能活过次年春天。父母将他火化,骨灰放在一只小瓷坛里,置于城中某座庙宇,以图搭车方便,可以年节忌日定时烧香祭拜。
马玉祥终身运气都欠佳,南南北北跑了几趟,与人合伙做生意又将一点老本蚀得光光,终究一事无成。说来好笑,那个让他从来都以为是暂时糊口的拉车,竞成了他这辈子干得最久的一个工作。
秀莲拒绝了一个阔家少爷的求婚,情愿嫁给一个孤苦伶仃的邮局出纳。不光这一项,那人的相貌也与秀莲的出身一般匹配,可脾气性情却是出奇的善良随和。秀芳也一样,绝不肯嫁任何像样的人家,不光是怕人瞧不起自己,更因为要不时地照管娘家。
终于,政策变了。
开春的时候,他们北投住所的小院里,开满一簇簇粉白艳红的杜鹃。马玉祥拖着老病的身躯,在女儿女婿的搀扶下,抑制不住兴奋得拼命抖动的心跳,回到阔别四十年的家乡。
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大妹一家,他娘和小妹都死在饥荒年月里,约莫是他离家七八年以后的事。马玉祥跪在老母牌位前,由秀芳和丈夫一边一个搀扶着,叩头行礼。他忽而泣不成声,哭得简直像个孩子,让妹子一家,特别是外甥们感到好不自在。
那几天,他们跑了好些地方。每到一处,妹子就问:还记得吧? 这就是李家大宅啊,从前都是到这儿来赶集。有杂耍的,捏面人儿的,你不最爱看赶集么? 那儿! 不就是王家滩么,本来全是盐田啊。
他们望着湛蓝无际的海水,金色沙滩,一溜花伞横排摆着。
盐田呢? 现在成了洗海澡的,叫做海滨国家森林公园啦! 可不是,才五月初,沙滩上已有不少弄潮的人。
马玉祥喃喃说道:不就是海水浴场么。
是啊是啊。
唉。他又露出那个满不在乎的苦笑了:不过都是那么回事儿,跟台湾也都大同小异。
他的意思是,这些现代化的建设,跨国商业企业什么的,搞得哪里都一个样了。
兴奋归兴奋,坦白说,他还真有点失望。新兴的市容与他记忆里的景象完全对不起来。只有到比较偏僻地方、老旧点的房舍,还能找回些许过去家乡的影子。倒是,人的口音不变,也就是随处都能听到的熟识口音,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