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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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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节来了。在这块虽只有少数基督教人口的地方,却由于商人脑筋的灵动,喧闹市场边上的书店包括杂货摊上,都摆满琳琅满目的各式卡片,一遍遍来回大声播放着那几条经典圣诞歌曲。偶尔阿娈忍不住了,会心动地买上一张寄给阿幸,也曾收到过同样善意的响应。
  阿幸考取大学美术系那年,阿娈在报端的榜上寻到她的名字,兴奋得什么似的,心怦怦直跳。立刻跑去买了一张卡片给她寄上:贺金榜提名。
  阿娈在父母千方百计阻挠下终没如愿读上艺术,倒是考上了人人称羡的英语系。
  某日,阿娈意外收到阿幸一张前卫艺术的明信片。上头虽寥寥数语,却清清楚楚写着她在纽约的联络地址。
  因着一张不经意而寄出的明信片,缘分再度接上了头。也因此,在尔后的岁月里,种下说不准何时何地、突然要来就来的断层和幻灭。
  可想而知,若干年后,当阿娈从北卡州兴冲冲到纽约看望阿幸,发现眼前站着的是个形容憔悴,穿着既时兴又反叛、既前卫又复古、堪称怪异的女子时,心头那种惊吓和失望的程度了。她不知道阿幸到底经历了什么。阿幸也只字不曾对她作过说明,仿佛觉得怎么样阿娈都该接受似的,于是阿娈也就这么无条件的接受了。一步一步的,她更发现阿幸对生活的每一枝节项目——包括人和自己,都毫不放松地物尽其用,还都用在刀口上。即使阿娈依旧对她尚存一息不可言喻的崇拜,但事到如今,就算她想要模仿,也模仿不来了。她不知到底是什么曾经降临阿幸,使得从前那样一个相对于她而言聪颖、早熟、急于争取成长主动权的女孩,变得如此无可救药、该死的……自私和功利。
  阿幸转身过来问阿娈:你觉得怎么样? 配你的头发好像……红了一点。
  阿幸说:Guess what?I'll take it .你要买? 阿娈看着价码牌:开什么玩笑,这是我一星期的工资噎。
  阿幸自顾自刷卡签账。阿娈在她身后,瞧着焦红一片缠绞翻滚、毫无生气的卷发。才买下的扎染丝巾斜披在她微微颤动的肩头,那么一肩惹人怜爱的碎银猩红小凸点子,在高瓦柱灯光源集中的投射下,自行随意明灭闪烁着。
  阿娈心中惋惜着:这原本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刻。
  基于一种不平衡、愤世嫉俗的心理作祟,她忍不住向阿幸唠叨起来。
  发言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你要知道,对我们而言华丽新颖的织染方法,不过是印度某个地区一项再传统普通不过的手工艺罢了。所有老老少少的妇女甚至女童,可能从四五岁能帮着开始做家事起,便已加入到这个汲取她们生命精华的生产线上了。从日出干到日落,由幼年、青年、中年而老年。每天重复同样的动作:快速且熟练地揪起一小尖丝绸来以丝线紧紧拴扎,直到扎满整整一匹丝绢。之后或者还要上浆、局部刷染、甚或蜡染等手续,然后再将通身绑扎好的丝匹浸入与先前不同色调的染料,着色之后过清水沥干:拆下线头,整匹丝缎便成了浑身绉折凹凸状形的色点,似绣非绣,华丽出众。如若另外加色再染,便还要以同样步骤继续加工。谁知道有多少童工女工——有可能是整村整区甚至整省的妇女,一辈子尽花在这费时费力的活计上头? 最后,经过小、中、大盘商的层层剥削,外销到品味经济先进的城市,再由另一批抽成和汇率高得与原产地完全不成比例的批发盘商经手,最后到了这里。这不全都建立在经济工业落差的剥削,以及看准了都市人不懂得行情又偏爱手工艺的刁蛮心理上么? 阿幸只管快步前头走着,一面回说:有人不断给她们制造赚钱就业机会,那不是很好吗? 可是,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重点是……她想:自己再没法跟这个名叫阿幸的女子,重温儿时共度的美好时光了。
  阿娈只觉着无限的干涩和疲惫。她和阿幸仿佛两具壮丽游街的高跷神像——七爷与八爷,被热闹如织的人潮整个架空。在沸沸腾腾苏活商店市街泛滥着的行人声息当中,摇晃着宽大空荡的袖袍。至于那条高价换得的扎染丝巾么,更是恍恍惚惚吸足了日光,一径斑斓着,飘拂在向晚骤然刮起的秋风里。
                               三
  这一向,自从阿娈搬来之后,比尔倒越发得少来了。主要是阿幸不愿多花冤枉钱( 阿幸说了:这家伙一文也少不得) ,既有不用花钱的阿娈做帮手,自然是用不着他了。至于男人那方面么,阿幸倒不光靠他,事实上,她也从来没缺过。
  女人相貌的好恶与男朋友的多寡,甚至爱情关系的成功与否其实并没有直接、或者决定性的关系。这点道理,自从阿娈到了纽约,不,应该是美国之后,总算是愈来愈体会得彻底了。
  千千万万长相极平凡( 甚至比中等还略逊一筹) 的女孩,中国或外国的,照样吸引那么些追求者爱慕者,随时随地都可见她们手里挽着风度翩翩、为她们大献殷勤的男子。阿娈反观自己,空长着一副好貌相,除了那些净想揩油讨便宜的猪哥,几乎,不,真的就是乏人问津耶。
  若要认真检讨起来——虽然她几乎已经沮丧到失去检讨的能力,但其实心里再明白不过,其症结就是被那套不合时宜的礼教弄直了脑子,致使她在现代交际关系上丧失( 更正确的是瘫痪) 了一个成年人应有的坦然和活络。她仿佛还活在过去大学校园——或压根无法忘怀过去校园里男生在一片赤子之心追求女人心态下,所衍生出各式取悦女性的行动和赋予女人的特权。
  拜托,你省省吧。这里不仅是美国,还是纽约! 阿幸当头棒喝,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个多方面既能跟你适配,同时又还保持着过去老家优良品种的男人来! 好不容易有人来约了,她总先拿翘。结果人家倒以为她是没兴趣,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之后她又不好再反过来找人,如此阴错阳差好几回,弄到自己后悔,发誓要把握机会。等到机会来了,却并不是那么的理想。她虽有些瞧不上,到底还是答应了。
  未料当晚吃完饭,那个自称法律系毕业( 却未通过律师资格考试) 的纨绔子弟,竟理所当然认为她既答应了他的约会就该同他过夜似的,先是在车上猝不及防地吻了她,接着又缠着要上楼来,最后竟弄到不欢而散,撕破脸。如此的无耻行径,让她对同不知底细的人约会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回来阿幸反倒说她的不是:是你自己没进入状况。不愿意就说“No”嘛,干嘛生那么大气? 人家又没强暴你,嫌脏的话,洗洗嘴得了。
  看她脸色愈发的坏,阿幸笑道:他又不知道你小姐是这样的保守。实在是你还没入乡随俗。在我们这儿,两性需求的直接和理所当然,就跟节肢类没什么两样啦。
  反观阿幸,过得自由且充实。几个男人随时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虽然不能算得上她的仰慕者或追求者,但那种两下无所牵挂,彼此心照不宣,纯粹情欲和随意延伸可否的友谊关系,也潇洒得令人羡慕。
  她一面气自己为何生就这么顽固、别扭和不干脆,仍旧停留在那种神神秘秘,扭扭捏捏,一径维持着待字闺中步步为营的身段( 尽管表面上偶尔也有故作开放的时候,但那不过是一时兴起,客串一下摩登女性的演出罢了) ,一边又怪自己糊涂,社交层面也太过狭窄。这些猪哥王八蛋不都是从阿幸派对上认识来的么? 阿幸的朋友会好到哪去? 当然也都跟她一流的哕。
  阿幸时不时找些人来画室大开晚会,叫来唐人街的外卖,也让朋友带酒或菜来。遇上应酬重要人物时,她还不惜花钱去叫外烩。自从阿娈来了,她更没了后顾之忧,反正善后工作有人打理啦。阿娈因此也认识上一批二流子。一个名叫尤春的单身男画家,脸上肉浮肿肿的,专做些假假、巨大的苹果梨子桃之类的“作品”。老是一人独来独往,看起来好像挺性格的。
  算了吧。阿幸说:他每天晚上去睡老焦以前离婚的老婆,大家面前又装成不认识人家,话不跟她说,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弄得她每天夜里哭到不行,没有自杀、神经分裂已算万幸了。
  还有个老男人,只要看见阿娈就胡吹自己画卖得如何如何,钱赚得如何如何。
  更不可思议的是,一次阿娈正逛画廊,遇上阿幸的一个朋友,开口便说:你来给我当模特儿怎样? 当时她还傻乎乎问道:什么样的模特儿? 那画家一脸怪她有眼不识泰山的表情:这就是我的展览哪。
  回去讲给阿幸听,反倒还招来她的挖苦:他画的那种照相写实裸女都是纽约的职业模特儿,你啊,要给他画,我看至少还得减二十磅呢! 就在阿幸镇日绞尽脑汁,苦苦熬着羹汤,盘算着如何能够风光跃入美术馆殿堂的节骨眼上。突然有那么一个清晨,阿娈还在床上打着呼,阿幸却意外起了个特早,精神抖擞,有条不紊开始一连串打电话、登广告之类的琐事。
  你知道吗? 我决定回台湾了。阿幸那一脸的精神,新鲜得有如刚出炉的羊角面包,透着饱满的油气和光亮。
  什么时候? 要去多久? 阿娈拥被坐起,顿时清醒了。
  我决定回去定居。台湾美术馆给我安排了一个邀请展。
  本来不是只打算收藏你一幅作品的吗? 那是本来,现在可不一样了。
  阿幸的口气里透着得意。
  反正阿幸神通广大,家庭势力更不容小觑。阿娈不便多问,只说:怎么说回就回啊? 。
  你还是第一个知道的呢。阿幸亲热地点了点阿娈的额头,径自盘算起来:喂,你看我这画室先不卖好吗,先租出去。其他的东西能卖就卖,卖不了的你可以帮我先看着,等我要是打算回纽约重起炉灶,也有条退路。是吧? 随着阿幸面面俱到的周详计划,阿娈心情愈发的坏,尤其听到她说要找人来租画室,更无异雪上加霜——那不意味着这个住处,以及桌椅床柜,所有生活的必需品,都将转人易主了吗?旋即,当她意识到阿幸绝不因她的急需救济而会有丝毫改变主意可能的时候,反而又对自己这番可怜相、没出息深恶痛绝起来。于是一反常态地,强打起精神,装得毫不在意,一副与自己无关紧要的样子,闲闲问道:你那个等着进美术馆的梦就不准备圆了吗? 傻瓜,就是为了不久的将来打回纽约,才要先回去啊。好多小地方的艺术家都是先在他们自己的出生地混出名堂——以我的学位、画廊和画展的资历——岂不是易如反掌? 在台湾成名既然绝无问题,到时候以代表台湾的身份来纽约或国际参展,不比我在这儿苦哈哈跟这些顶尖的家伙一拼死活要容易得多吗? 喔,原来如此。阿娈心里七上八下地疑惑着——莫不是她经由哪个秘密管道得知什么国际间大型交换展览的可靠消息,还是因着她家的神通广大探出什么高明的路子? 但又不便开口多问。事实上,她也晓得,以阿幸一向的行事风格,只要她不想说的事,再高明的打探也是枉然。
  这一来,阿娈的生活基础整个被阿幸的这个重大决定摇撼了。捣得她心里一团乱,直发虚。一面却听着阿幸以拖着呵欠的悠然声调嘱咐道:我要去睡个回笼觉,有电话来,你就帮我接听,别把上门的顾客弄丢了噢。
  说完也不等她的回话,更不管她有事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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