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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人家亮灯的屋里传出收音机或电视的声响,不同节目的方言宣告着不同的籍贯。萤火虫在黑乎乎的路边草丛里划出弧形跳跃的虚线。姊弟俩感受到冰块滴答的压力,脚步越发的急促起来。
待拿回家去,阿娈妈妈将冰以布袋装起,拿铁锤敲碎,拌和糖水甜果。就是那个年代夏日里可口的冰点了。
阿幸与阿娈虽上同一间小学,却并不相识。她俩相熟起来,还是阿幸读上中学以后的事。至于是怎么熟络起来的,彼此都已不复记忆。阿娈只记得阿幸兄嫂有一块菜田,就在阿幸家的对面。阿幸嫂子每天将自己种的菜拿到市场上卖,阿娈常见她粗壮有如萝卜的两只小腿肚子,使劲踩踏着载满青菜的三轮板车在小巷中往返。
由于阿幸较阿娈年长出好几岁来。阿娈还留着小学生两条长辫子时,阿幸已是剪齐耳短发的中学生了。阿幸又处处爱表现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偏偏阿娈被阿幸举手投足间那股装模作样的大人气迷住,以及爱她动不动便有意不着痕迹泄露自己已是女人的讯息。
像是分明还没有明显发育的胸部,却好事地在内衣里加穿一件古老钮扣式的胸衣。以及时不时从她的身上,尤其在周末或夜晚洗过澡后,传来阵阵若有似无、令人迷惑,却又不知是什么东西所散放的异香。
一个热得火烧似的午后,她俩相约去吃冰。阿幸只肯小口小口啜着无冰的果汁,看着阿娈将一整碗刨冰快速划进嘴里。
阿幸轻皱皱眉,笑了下。阿娈让她也吃,她却只管推让,一边以颇值得玩味的口吻说:才不能吃冰呢。
阿娈正讶异哪有家里卖冰却不吃冰的道理。阿幸即以一个绣花小袋包藏一卷卫生棉走进厕所,来回答她写在脸上的问题。
诸如此类,把个阿娈羡慕得心痒痒的。
阿幸的成熟度还表现在文艺以及生活诸多品味上。阿幸家的房子虽然破烂,但有大量的新旧杂志书籍,虽说都是她读大学的小叔的东西,但是不管怎样,却是阿娈那个严厉古板的小学校长的父亲所不能见容、家里也从未有过的精彩读物。这也难怪阿娈动不动就要往阿幸家里跑了。
阿娈去到阿幸家,那多半是周末的午后。她兄嫂不是在菜田里耕作,就是她嫂子正在收拾菜板车。阿幸家一进门便是一间半客半卧的厅房,窗子底下是张铺着凉席的竹铺。十之八九,阿娈进得屋去,阿幸正斜倚窗边的竹榻上,见阿娈来,她从躺卧着阅读的姿势里,懒懒地阖了书翻身起来。靠床的墙是一面书架,架上满是齐齐整整的杂志书籍,这就是她小叔的文库,也是她俩所有知识的来源,更是她们相处不可或缺的道具。
这时,阿幸随意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夹在胁下,二人便信步朝外走去。
彼时阿幸最钟爱的两本书是《野鸽子的黄昏》和《传统下的独白》,阿幸说它们都是很反叛的。阿娈就感觉“反叛”一定是某种特别迷人的东西。
怎么个反叛法? 她问。
反叛就是反叛嘛,我小叔说的。
阿幸也读《文星》杂志。
你知道吗,这样的杂志都是给有思想的人读的。阿幸说。
阿娈猜这一定也是她小叔说的。于是她说:那么你也是有思想的人哕? 阿幸挑起眉毛,斜着嘴角笑了:我读了也就变得有思想啦。
干嘛要有思想? 什么用? 嗯……思想么。阿幸眯起眼故作高深状,思想就好比是武器,一种配备。你有了这样东西,能攻能守。你的思想要是比别人高明,就能使别人缴械。
把阿娈罩得一愣一愣的。
阿幸还读《红楼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甚至包括当时的一本禁书《心锁》,都是她去市场租书店偷偷借来的。她们跑到偌大、空旷无人、堆栈成垛的储材场上,或躺或坐在巨大的木材当中。仰头是蓝澄澄的天空,棉絮一般的白云。
你不能看,你还小。阿幸对她说,而且你也看不懂。
谁说我看不懂? 拿来! 阿娈随便翻到一页看下去,然后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阴茎,就是男人的那个。
阿娈不讲话了。头低下去,她感到有一种奇怪的气氛在她们中间升起。她同时感觉到阿幸也能感受到这个升起的物体。
有什么东西确切的不一样了,她几乎可以听见阿幸的心跳,卜通、卜通、卜通。
旁边的军营传出闷闷的号角声响:哒哒——哒——哒——哒——倏然水滴了下来。
下雨了。阿幸大叫。
空中传来闷雷。
不得了,下雨了! 说时迟那时快,雨点已飞奔而至。阿娈起先还认真快跑着躲雨,但看阿幸由于一时躲闪不及而索性赌气,干脆淋它一个痛快时,她也学起了样。于是两人故做好整以暇、刻意慢悠悠地,在滂沱雨中把着臂膀惬意地漫步,甚至还大声唱起歌来。
夭寿喔! 哮哮耶……
几个正在土地公庙躲雨的阿巴桑,笑骂她俩是疯子。
但是谁又在乎呢? 不久阿娈很快从阿幸那里学来一股浓重的文艺腔,什么抑郁、惆怅、失落矫情、虚无、多愁善感、附庸风雅、星辰、子夜、波涛等等的一箩筐。为了加倍演练应用这批字眼,她们动了开始相互写信的念头。
这是个抑郁的周末,由于下雨的关系,致使我无可复加地惆怅起来……
虽然我为某某的文笔着迷,但他那样无药可救的虚无,让我觉得简直是一种矫情的多愁善感……
阿幸更是每隔几日,便抄得几首诗句赠予阿娈。如“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这类写景寄情简单易懂的诗词。她们也唱些民歌和校园歌曲,总之都是与她们少女文艺情怀投合的东西。
但大半时候,她们还是像小孩子那样经常在野地农田里闲逛玩耍。也如同大多数还没交男友的思春少女,阿幸把阿娈当成她最佳的倾诉对象。
她们靠坐一个大木桩,阿幸率先倒躺下,以倒反的姿态观望风景。阿娈遂也跟着学样。
好棒! 阿娈说:世界倒过来有意思多了。艺术家看世界的角度就应该这样,要新鲜,不一样! 算了吧,俗气的艺术家多得是。
你自己不俗就好了。
阿幸说:我才无所谓,想当艺术家的是你啊。我只想要一个爱我的、欣赏我的男人。但我不要结婚,更不要小孩。我希望有一个像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样的情人。
阿娈立刻想到读过的那页,多到不行的“勃起……”她感到不自在起来。
经常,她们的谈话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打住。
暑假周末的午后,为了图凉快,她们挑阿娈家门口,榕树阴下的水泥拱桥上坐着。身子挨着身子,一边唱歌、讲秘密,一面观看河水里丛丛水草摇曳,红线血吸虫毛球般麇集河底。底端的河泥,由于极度的肮脏( 或细菌的丛生) ,而呈现异样神秘的质地,有如柔软起皱的藏蓝天鹅绒。头顶是榕树枝上刺耳的蝉鸣,一旁小路上总有野孩子尖声追逐笑骂或者干架。偶尔走过赶着牛车的农夫,牛颈子上悬挂的铜铃叮当响,呼哧呼哧的鞭子抽打在牛背上。放着连环屁的摩托车嘟嘟嘟呼啸而去。打着铜锣叫卖麦芽糖和收购旧报的老人徐徐走过。
这么多的声响,但却怪得很,她们竞感到十分的宁静。这种静,是什么都打扰不进来的,巷子里的人照样在这些声息中享受酣醇的午睡。她俩脱去鞋袜,将脚伸进河里,伸进河底细菌麇集,烂泥如神秘天鹅绒的水里。河水的冰澈透凉让她们窃笑不住,还有涌过脚面的水波从脚趾间冲击流逝的美妙。
突然有谁那么一声尖叫:蛇来了! 也许真有条细身子的水蛇蜿蜒窜游而过,也许根本就是恶作剧。
霎时之间,两人一骨碌爬起,飞奔起来。
跑着跑着演变成相互追抓、抱成一团的场面。
如今再度碰头,她们却像约好了似的,谁都不再提起任何记忆的片段,有意无意将它淡忘。
阿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同阿幸说:你以前说最讨厌人家穿一身大红,而你嫂子偏偏就爱那样芽! 我有这样说过? 怎么会? 她们俩眼前同时浮起阿幸嫂子在市场菜摊上独当一面的泼辣劲儿。每天清早踩着一辆装满青菜的三轮板车,两只粗腿肚子有力地蹬踩着,好一副男人婆模样。阿娈记得有一回大年节下,她从头到脚穿了一身浮浮泡泡年纸一样的大红衣裳,喜气洋洋挨家挨户地给她的客户们拜年呢。
她啊,现在还是那副德行。阿幸说,不过比从前可神气多了,而且换了战场——人家现在是堂堂的市议员了呢。在市议会吵起架来跟从前菜场里没有两样。哈——你还记得我小叔liB?他更行。先是去搞党外,搞到我老爸差点跟他决裂。谁想到会那么快变天,他一路青云直上,人家现在不仅是“立委”还是党团召集人哩。
阿娈听了着实一愣,怎么也没法将那个文弱少年与政客的形象联结一起。
这当儿,她们正逛着苏活新近开张的一家艺品店。阿幸捞起一条橄榄绿乱洒猩红碎银点的印度扎染丝巾,试着围上肩头。
阿幸立在镜前。立时,披得一身恍若盛夏光影里飞颤的一树凤凰木。
惹得旁边两三个穿着不俗的白种女人轻声呼起:Oh,It's gorgeous!细密的连锁截然断了。只有成长形体的衣服架子,提供精致取向产品消费的可能。阿娈感觉恍如隔世,缘分也和际遇一般变幻无常。
阿娈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毫无征兆地,被不知哪个多管闲事的鸡婆,在阿娈老爸跟前搬弄了一圈是非。这个当年检定考试勉强及格的家伙,自以为除了缺乏实地教学经验之外,自己的资格几乎无人能及( 而所谓北师大的肄业,其实只是个一年不到的插班生而已) 。又因着“好资历”,并不曾大费周章而得以晋身小学校长。以致从上任那日开始,便平添一股着实令人厌恶,却自以为清廉、刚正不阿的骄傲气焰。不仅处处表现在领导学校的作风上,即便回到家中,也不肯轻易卸下。这使得他在家庭事务,特别是管教儿女方面,一贯保持超严厉和绝不苟且的高压作风。
因此,当他把女儿叫到跟前,没有多作解释,只那么斩钉截铁一句:以后不准再同那个卖冰家的女孩子来往,听到了没? 阿娈点了点头。之后,就再也不曾与阿幸一道了。
阿幸送给她一帧小照。可想而知是她自认得意的一张照片。背景是一眼便看得出来作假的山水,相片里的她是刻意打扮了的。头戴一顶秀气的白席帽,一款连衣裙,一双白鞋袜。妙的是她的姿态,一手僵硬地扶着手扶梯( 那当然也是假的) ,一手则曼妙地轻抚着帽缘,斜歪着脑袋,咧开嘴似乎要笑,那笑却既紧张又滑稽。
丑死了! 阿娈姊姊从后一把抢过照片,立刻出言不逊地损人:装模作样,丑人多作怪! 照片从此塞进抽屉,一放若干年。她再也没去理会,当然也没再同阿幸往来。偶尔车站或市场前遇见,她们就打马虎眼似的匆匆打个照面招呼,然后急急错身而去。仿佛从前种种都因旁人一番她们从不知情的告诉,而成了真正的印记,甚至成为莫名其妙的耻辱,以及可能接踵而来的严厉处分。
圣诞节来了。在这块虽只有少数基督教人口的地方,却由于商人脑筋的灵动,喧闹市场边上的书店包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