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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梦。咱们能在梦里相见不容易了。」
「家佛,你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天我只看见一阵白雾。等雾散了,只剩一把斩妖剑落在门外,还是车夫告诉我,你带了我家小夏走,要不然我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当天雾大,谁能看见马车离去?万家佛心有疑虑,却再也不在乎了。
「严大哥,你车夫眼真尖啊。」他随口说。
「就是他一路载我来追你们……家佛,是我误会了吗?你变成妖怪了?我以为是弟妹她……」
万家佛微微一笑,柔声道:
「我跟青青,都一样的。」自半年前被瘟鬼所害,到今天青青走上阴问路的事,简短地解释一遍後,对严仲秋一揖到底,温声说道:「严大哥,你追得正好,再过不久,我也将归於尘土,小四是人,将来还有大好前程,就请大哥照料了。」
「你在胡扯什么?你人还好好的,难道要随弟妹走?你还有小四啊!」
「我已经变瘟鬼,迟早会有人来收我。就算我带小四去驼罗山又有什么意义?当日是希望一家三口有个容身之处,如今青青不在,小四是人,我带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严大哥,纵然你想要让我活下去,你也得看看有多少人会再被我害死啊。」他说得平静,毫无眷恋。
严仲秋张口欲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确是无法眼睁睁看见万家佛无故害死人。
「若真是如此,小四我必会照顾,绝不让他误入歧途。」最後,他只能如此保证。
万家佛笑了声,说道:
「严大哥,我对我家孩子可有信心得很,他要误入歧途,很难。」顿了下,又道:「请严大哥再答允我一件事。」
「你说。」
「我允青青,我若人上必与她并葬,偏我下场是形神具灭。请严大哥在我死後,取过我的衣物与青青合葬一处。」
「……好,我必会让你俩合葬一处。」见他又要拜揖,严仲秋连忙拒绝,问道:「家佛,这是咱们兄弟的最後一面?」
「也许。」万家佛不以为意:「所以,才会在这里相见吧。」
「小夏他……身子可好?」家佛主瘟,小夏自幼病弱,要被传染也下意外。
「小夏的身子的确很好。」万家佛只强调身子,却不提他有没有活著。「严大哥,带小四回去之後,他若哭闹,你不必理会。孩子小,再过两年他自动淡忘父母,他要问起你我跟青青的事,你也下用多提,就说我跟青青死於瘟疫,久而久之,他便记不得事实了。」见严仲秋冲动地跨前一步,他立刻往後保持距离,笑道:「我已是瘟鬼,严大哥你体质太过阳刚,专克小鬼的,像我这种妖魔鬼怪,最好别太近身,会伤到彼此的。」
「你是个人啊!」
万家佛只是含笑,并未多言。
「难怪有人叫我往此处走,原来是要见你最後一面!」
「有人?」谁算得这么准,能让他来得及交代身後事?他心里又疑,却也没多问,忽然看见严仲秋的视线越过他,瞪著他身後。
他转身,瞧见不远处有个小木佛立在地面上。
他一怔,喃道:
「好眼熟……」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愿此户人家能受佛哥哥保佑。」细细稚气的声音在漆黑阴森的天地问轻轻回响著,随即有抹小身影出现在小佛像面前,认真地将它埋进土里。
「是青青!」怎么回事?奔前正要抓住,小佛像与青青都已经消失。万家佛立刻转向严仲秋,问道:「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真像弟妹啊……」他不过妖怪则已,一遇好像什么都出现了。「怎么回事——」
赫然住口,万家佛瞪著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青青。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好不好?」她对他展颜欢笑著,捧著那小佛像到他面前。
这小佛像很像他,笑颜迎人,面露慈悲,小小的,雕得好细致。是青青雕的吗?在她眼里,他就是这尊佛像吗?
「好不好?」她笑著问,这三个字不停在天地间回响著。
他看著她,不发一语。
「家佛,弟妹在干什么?」
「好不好?」她又问,笑颜灿灿,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青青,在你心里,我一直就是你的佛吗?就算我成了瘟鬼,你依旧如此认定吗?」他沙哑问。
她没回答他,重复笑问: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好不好?」高举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青色的瞳孔紧缩了下,一颗薄泪在眸里打转,他目不转晴地盯著她看,然後轻轻一笑,柔声道:
「好。」
她笑著将高举的小佛像埋进他左边的心脏里,佛像融进他的体内,笑容满面的小青青也跟著不见了。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愿天下人家,都受佛哥哥的保佑……」童稚清亮的声音带著隐隐的回音,愈来愈远,终至归於平静。
万家佛垂下视线,抚住自己的胸口。
他不是已成鬼了吗?佛埋进他的心头,那他到底算什么?
为了让青青能安心地走,他诓她他不怨不恨,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恨。他跟青青原可过著平静快活的一生,偏逢变故,他可以为妻化作鬼,只要一家平安,只要一家平安啊!
他有恨,有恨的鬼,心中怎会有佛?纵然他曾是家中佛,现在也早已沦落鬼道了。
严仲秋突然出声:
「家佛,你记不记得我还在平康县时,那时你才十三、四岁,路过学堂听见教学师傅说到鬼神,你年轻气盛,跟他辩了一阵,到最後你笑著跟他说:『世上无鬼神,纵然有,也不过是在你我身上,人可以是鬼也可以是佛。』。你还指著自己说,你现在是佛,下一刻也可以是鬼,鬼神是由传说构成,传说是人口耳相传的,那么,人又是从谁的身上看见传说的呢?到头来,不过是自己罢了。」
万家佛缓缓抬眼,目不转晴地注视严仲秋正直的眸,良久,他才微笑:
「那时,我年少轻狂,说的是歪理,胡让的。」
严仲秋仍然坚定不栘地看著他。
万家佛轻笑出声,闭上蒙蒙青眸,哑声道:
「每个人心里住了鬼也住了佛。那教学师傅仙逝之际,曾握著我的手说,原来,世道乱成这样,是天下人看不见心里的佛,都成鬼了。我没料到教学师傅竟将我一时轻狂的辩词牢记在心。那时战争刚起,我一路走回家,看见青青跟才两岁的小四,我告诉自己,我要保住乎康县,保不住,我的妻小必会沉沦於乱世之中。我告诉自己,既然天上无佛佑众生,我可以为他们成鬼也能为他们成佛……哈,到头来,我终究化鬼了;到头来,其实我也能成佛,是不?」再张开时,看著手腕的红绳,深吸口气道:「我,万家佛,於此时此地起誓,纵然魂飞魄散,我也绝不恨。纵无来世,我也绝不恨。」
青青,青青,她若在他身边,一定很高兴他的心里有她雕的佛像,家有一尊佛,他纵然已沦为鬼身,走不进她的黄泉路,他也不恨了,青青可以安心了……腕间红绳怱地紧缩。他微觉诧异,看见细绳迅速延伸至黑暗之中。
「家佛,这又是怎么回事?」严仲秋自认已见怪不怪了。
万家佛呆了呆,心跳如鼓,颤不成声道:
「这是半年前那瘟鬼给我的,青青体内有我一半魂魄,这条绳子能拉动青青体内属於我的那部份,连带把她一块带回来,只是回来之後就断了,我杀了那瘟鬼,不知绳子竟能……」心脏愈跳愈快,不敢置信,迟迟不敢伸手。
严仲秋立刻伸手拉扯,喊道:
「有东西在对头!」
「是青青!」万家佛叫道,赶紧偕同严仲秋用力拉回,愈拉愈近,愈近愈有奇异的杂音。
「不妙,是小鬼在追青青!」更加死命地拉。这绳子极长,若不是有严仲秋在场,凭他一介书生,纵然能拉,也不见得能在小鬼之前拉回青青。
严仲秋暴暍一声,收绳速度奇快,怱地黑暗之中白影跌出,万家佛立即抱住,狂喜叫道:
「青青!」
马毕青尚在惊疑之中,瞪著他的青眸,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先走再说!」严仲秋说道,与万家佛同时张望四周可行之路。
「马毕青!哪里走?」
严仲秋听见黑暗的杂音愈来愈近,双臂挡在胸前,说道:
「快躲到我身後!一切由你大哥来挡著!」
「不,我跟青青不是人了,跟你太靠近,两者都有伤害。」
「你不是说,你也能是佛吗?既然如此,我怕什么,你又怕什么?」
万家佛怔了怔,见严仲秋万夫莫敌,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抱紧青青,低声说:「青青,你别动别说话。」
马毕青闻言点头,回抱住他。
万家佛小心翼翼地接近严仲秋,让自身挡在青青跟严仲秋之间,直到他与严仲秋的魂魄微微碰触重叠,一阵麻感袭来,让他差点松手,他咬牙忍住紧抱著青青的魂魄,过了一会儿,麻感渐退,并无其它异样。
「马毕青!」无数狰狞小鬼现形。「人呢?怎么不见了?」
万家佛护住马毕青的头身,看见小鬼明明从身边走过,却好像没有发现他们三人。
不知道是不是灵魂彼此碰触到的关系,他隐约感觉到严仲秋有跟他同样的想法,故谁也没有开口动手打出重围。
小鬼的脸突地逼近,在他面前张望,他伸手遮住青青的双眸,自己视若无睹,任由小鬼在眼前走动。
「奇了,明明看她往这儿来,怎会消失不见?这马毕青真会惹麻烦!」
「要找下著,大家都惨。锺老爷正在阎王身边看回溯镜,要让他发现地府被搞成这样,依他性子一定会追究到底,到头来倒楣的还是咱们!」
万家佛闻言,心里微微起疑,又听那小鬼应道:
「阴差大人利用双亲拉魂也是迫不得及,马毕青是难得一见的例子,不靠血亲拉魂,根本没法引她回地府,虽说是下下策,但也是唯一的法子,阎王爷应该不会太怪罪才是。」
等等!万家佛脑筋转得极快,立刻明白小夏曾听地府血亲推回误抓的人魂,却从来不曾听过地府血亲拉下亲生子女,是因为从头到尾地府不会做出这种违背天道,造成父不父、母不母的事来!
「上头要你做事,可不会管你做不做得成。做不成,罚;做成了有违原则,照罚!小鬼难当啊,尤其现在锺老爷在看万家佛的回溯镜,看了又有什么用?纵然他一句话要放了万家佛夫妻。也得考虑到万家佛这只瘟鬼留在世间,会害死多少百姓啊!」
小鬼寻了一阵,找不著人,焦急地没入黑暗之中。
万家佛心中多疑,依旧抱著青青不放,果然没有一会儿,小鬼又倒回来寻了几次。
直到最後一次小鬼刚走,有个声音轻轻响起:
「严爷,快醒来。」
「是我车夫!」严仲秋暗喊声糟,立即转向万家佛,道:「我要醒了,家佛……」话才说完,身形忽然消失。
「青青……」他俩已现形,小鬼若再来,就走不了了。
「佛哥哥,我不怕。」马毕青含笑:「我一点也不怕,真的。」
万家佛深深注视她,而後苦笑:
「我的修行没你奸。」
她用力摇头,低声说道:
「我不怕,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暍了孟婆汤,就算我投胎转世了,我一定不会遗憾,我背後一直有你。方才我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