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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云大哥,你难道不记得,十余年前,那缠在你身边求
你授两招云门剑法的长卿了吗?”
云中程心头扑地一跳,退了两步,突叉一掠而前,紧紧握住这少年的双手,连声道:
“原来你就是长卿弟,十年不见,可想死哥哥我了,长卿弟,你怎么也来到这里了,这十年
来,你都在哪里去了,老伯他可好吗?唉——岁月如梭,长卿弟,你已出落得一表人材,又
有一身绝技,可是——哥哥我却已老了。”
他语声急切,显见得心中极为兴奋,因为他此刻已知道站在他面前,这气率谦谦的玄衫
少年,就是自己父亲生平最最钦佩的人物——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长卿。
他大喜之下,心情无比的激动,目光喜悦地凝注在卓长卿脸上,哪知却看到他面上此刻
竟流露出一种极为悲哀枪痛的神色未,而他被自己握在手中的一双手,此刻在微微颤抖着。
一阵不祥的感觉,使得云中程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急切地又问道:“长卿弟,你怎
么了,难道……难道老伯……”
卓长卿一双俊目之中,泪珠盈盈,微微点了点头,晶莹的泪珠,终于沿着他俊逸的面
颊,滑落下来。
云中程大喝一声:“真的?”
卓长卿任凭冰清的泪珠,在自己面颊上滑动着,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段惨绝人衰
的往事,又复像怒潮一样的在他心里澎湃起来,于是他的眼泪流得更快了。
这十年未,无比艰苦的锻炼,使得他由“常人”而变为“非常人”。他自信自己的情
感,已经足够坚强得能够忍受任何打击,但此刻,他面对着故人,心怀着往事,一种深沉而
强烈的仇恨和哀痛,便使得他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无声地流着泪,断续他说道:“大哥,我爹爹和……我妈妈,在十年以前,就……在
黄山……始信峰下,遭……遭了别人……的毒手了。”
这虽是寥寥数十来字,可是他却像是花尽了气力,才将它说出来。
而听了这数十字的云中程呢?他更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霹雳,当头轰了一下,使得他的神
智,在这一瞬间,竟全部凝住了。
他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残酷的是,他却无法不相信。
而入无言相对,良久良久,卓长卿只觉得一种无比温暖的感情,从站在自己对面这磊落
的男子握在自己手上的一双铁掌中传了过来,而这种情感,是世间所有的言语都无法表达
的。
终于,卓长卿忍住了眼泪,轻轻说道:“大哥,你带我去见见老伯吧。”
云中程缓缓转回身,往来路行去,在这一刻间,他竟似已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忘去
了,因为他的整个情感,都已为悲哀和惊痛充满,再也没有空隙来容纳别的了。满天的火
光。
将他们并肩而去的身影,拖得老长——两人默默前行,各自都觉得对方被自己握着的手
是冰凉的,冰凉得就像是寒水一样。
云中程突然停下脚步,道:“长卿弟,等一会,你见了爹爹,千万不要将老伯的噩耗对
他老人家说出来,他老人家……年龄大了,恐怕……恐怕受不了……”
卓长卿了解地一点头,他昔年年纪虽幼,却也知道多臂神剑对自己父亲的感情,这种情
感虽是大部分武林人士对自己的父亲都抱有的,但都远远不及多臂神剑来得强烈而深厚。从
那天在黄山始信峰下,一直到现在,他对他爹爹的死,除了无比的悲痛之外,还有着一份隐
含在悲痛里的骄做。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值得自己骄做的,而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任何一个
父亲传给儿女的东西,都远远不及自己的爹爹留给自己的珍贵,因为,他已从父亲手中获得
了光荣。
“只是这份光荣的代价,为什么要如此巨大呢?又为什么如此惨酷呢?”
他暗问自己,暗恨着苍天,苍天对于世人,不就有些不公平吗?!
两人越走越快,到后来,便各自展动身形,施出轻功来,云中程心中暗道:“不知我这
长卿弟轻功怎样?”
脚下加劲,嗖然三个起落,掠出八丈远近,正是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晴蜒三抄水。
但侧目一望,卓长卿却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半肩之处,漫无声息地移动着身形,云中
程心中暗叹一声,和他并肩入了临安城。
繁华的夜市,已全然冷落了下来,街旁的店家,都早就关上店门,以求避祸,穿着皂
衣,带着缨帽的官差,焦虑而慌乱地在街道上冲洗着血迹,检验着尸身,他们终日忧郁着的
事,现在终于让他们遇上了,甚至还远较他们忧心着的严重。
云中程和卓长卿,自然早已放缓了脚步,但仍不时有官差锐利的目光,怀疑地望在他们
身上,云中程轻咳一声,拉着卓长卿走到街边的屋檐下,像一个慌乱的路人似的,急急行走
着。
他虽不熟悉临安城里的道路,但凭着由无数磨练和经验得来的观察和辨别的能力,使得
很炔的就找到了那间叫“龙门居”的酒食茶铺,只见门外向高挑起的两个大油纸灯笼,虽仍
发着亮,这间铺子的大门,却也关上了。
云中程目光一转,看到大门的空隙中,仍有灯光露出,也隐隐可以听到轻微的人语声,
从紧闭的大门中传出来。
他又一拉卓长卿,穿过那条血迹已被冲洗得干净、此刻仍是潮湿的街道,伸手轻轻一拍
店问,里面随即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中程吗?”
话声方落,门已开了一线,明亮的灯光,照到他的脸上,使得他几乎看不清开门的是
谁,但是抓在他臂上的手,却是他所熟悉的,他从这双手上,就可以体会出一个慈父关怀爱
子的心情。
龙门居里轻微的人语声,随着他们进来而变得嘈杂。
多臂神剑的一双手,仍然抓住他爱子的臂上,连连问道:“中程,你可看到了什么吗?
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瞬间,云中程仿佛又回到那充满金黄色的梦时童年,这种慈父的关切,他已久久没有
享受到了,而此刻他知道了原因,那并非父亲已不再对他关切,只是没有值得关切的原因—
—儿子在父亲眼中,永远是没有长成的,纵然他已是能够统率群豪的武林健者。卓长卿微微
垂下头,俊逸的面庞上,露出黯然之色,有什么其他的事能比这种父子的亲情更易令一个无
父的孩子感动的呢?
但是他却不知道,此刻店中群豪的眼睛,已大多都凝视在他身上,一个卓尔不群的人,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云中程面上,勉强地绽开了一丝笑容,指着卓长卿道:“爹爹,你老人家猜猜看,这位
少年英雄是谁?”
多臂神剑目光一转,但见站在自己爱子身侧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身上穿着一袭
似丝非帛、似绢非绢,说不出是什么质料制成的玄色长衫,目如朗星,鼻似悬胆,这面貌似
乎是自己熟悉的,尤其是那满含坚毅和倔强的嘴,更使他和自己终日惦记的一人相似,但
是……
这老人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在这张脸。上,终于,他捕捉了自己的记忆,一个虎
步窜过去,狂喜着道:“长卿,你是不是长卿?”
此刻,从这老人身上传出的情感,卓长卿也感觉到了,这种几乎相近于父子之情的情
感,使得这自以为情感已足够坚强的少年,眼眶再一次湿润起来一没有一个情感丰富的人,
能长期控制自己的情感的,纵然他已经过磨练。
“卜”的一声,这少年跪了下去,勉强忍住了自己喉头的哽咽,道:“老伯,小侄正是
长卿,十年来……老怕精神越发矍烁。”
云谦一把拉起他,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这老人的声音,已因情感的激动,
而变得有些颤抖了,他紧紧抓住少年的臂膀,像抓着自己的爱子一样,目光上下打量着,又
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你也长得这么高大了,你爹爹呢?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这老头
子,难道他已经把我忘了吗?”
卓长卿强忍着泪,目光一转,见到云中程正焦切地望着自己。
于是他埂咽着道:“家父他老人家……这些年……都没有出来,特地叫小侄问候您老人
家好。”
让一个诚实的人说谎,本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此刻的卓长卿,自然痛苦得更为厉
害,但是,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厉声道:“好,好,这么多年都没出来,老朋友是什么东西,只要
他卓大爷住得舒服就成了——”他突又长叹一声,眼中威光尽敛,慈祥地落到卓长卿身上,
长叹又道:“孩于,不要吃惊,我……我只是想你爹爹,想得太厉害了。”
友情,这一瞬间,卓长卿突然了解到了友情的价值,也了解到云中程为什么不让自己将
那噩耗告诉这老人的原因。
他暗中长叹,心头涌过了千万句想说的活,却只说了句:“老伯,你老人家是家父的知
己,唉——家父实是有难言的苦衷,你老人家不会怪吧。”
多臂神剑一手抓着他的左臂,又自长叹了一声,将他拖到自己坐的桌旁坐下,一面道:
“长卿,我和你爹爹数十年过命的交情,还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
他话声一顿,浓眉微轩,目光中突然露出喜色,接着道:“来,告诉我,你是怎么也来
到这里的,又是怎么遇着了中程,这些年来,想必你已从你爹爹那里学得了一身功夫,此刻
倒是你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却见云中程已被人拉到一边,七嘴八舌地问着他方才的经历,但见云
中程每说一旬话,四座就传来一阵惊唱之声,而且面上各个带着惊恐之色,这间喧乱的茶
馆。
此刻虽仍高朋满座,烛火通明,但不知怎的,却有着一般令人不禁为之悸惊的凄情之
意,和另外的一切都绝不相称。
一睁得滚圆眼睛的店伙,怔怔望着正在说话的云中程,为卓长卿端来一杯茶,“砰”的
一声,放在桌上,显见这与武林丝毫无关的市井之人,此刻亦被云中程的说话所吸引,全神
都放在那面去了。
但多臂神剑云谦的一双虎国,却始终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卓长卿缓缓为自己斟了杯茶,淡淡啜了一口,自从那天在黄山始信峰下,他亲手埋葬了
他的双亲之后,他的心情,就从未有如此刻这么激动过。甚至当他知道将他带到横岭关侧中
条山右的王屋山上,那威猛高大的老人,竟是显而易见百年来名传于天下的武林奇人之一,
被天下武林同道贺号天仙的司空尧日之时,他的心情,也仅是高兴和感激而已。
但此刻,他面对着这亡父的知交,面对着这和他以往的时日唯一有着关连的老人,他的
心情除了兴奋和感激之外,却还混杂着许多别的情感,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将这些情感一一分
析。
他的思潮,又不自禁地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是个天真而不解事的孩子,那时
他曾有过一段欢乐的时光,但是这一切,此刻却都已随着他双亲的尸骨,埋葬在始信峰下。
此后,在王屋山岭,那十年的岁月,这本应享受青春的少年,却几乎和那“欢乐”二
字,完全绝了缘。
他不停地鞭策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