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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丝黄的世界-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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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闪闪说。她看了很多关于动物性交的书和报道,觉得并没有多大启发。虽然很激发幻想——要是人也长有八只手有多好……

  “爱因斯坦说,那些得意洋洋在军乐声中列队前进的人,‘这种人不需要大脑,只要一根脊椎就够了’。”闪闪说,“我觉得,那些得意洋洋在床上自顾自前进的人,大概可以叫作腔肠类动物。”腔肠类动物指的是只对外界的一种刺激起反应,而且只起一种反应的低级生物。

  苏丝黄想起来,她有个女性朋友,第一次和暗恋多年的对象做爱时就遭遇惨败,因为对方对自己的表现满意得不得了,每做一个动作都在夸自己,连自己的手指都夸个不停。苏丝黄的朋友最后伤心地明白:这个男人只需要夸自己就能够达到高潮,别的刺激、包括她自己的存在,对他都毫无意义。

  “也有看上去比较高等、但是级别差不多的生物,”闪闪说。

  那是闪闪前天在一本时尚杂志上看到的一篇采访,一个团突如红薯、满脸黄油的董事长说:“我夫人就是我财产的一部分”。这个董事长娶了一个偏远地区的“黄花闺女”,“纯得连她爸爸都没抱过她”。然后,他非常高兴地说,他可以把各种外面学来的技艺在夫人身上试验,感觉很爽啦。

  闪闪仿佛看到道道黄油从董事长脸上渗到字里行间,赶紧把它扔掉,冲到厕所狠狠洗手,感觉像不小心摸到一只屎壳郎。

  “搞不懂这些杂志的编辑都是干什么吃的,全中国文化糟粕中的垢腻都堆在那篇报道里头!”虽说闪闪自己是个晚报社会新闻编辑,但是面对这样的文化产品,依然觉得匪夷所思。难道他们不明白,如果有钱买宽敞房子的话,穷人不会一家五口挤50平方米;除非受到蛊惑、威胁和大难临头,大多数人不希望主动去打仗;人不希望绝对平等,而希望证明自己的独特性;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没有人喜欢被当成另一个人的器物来对待。不承认这些道理的社会现在都垮掉或者正在垮掉,更糟糕的是,有时它们拖着别人一起垮掉。

  看到第二种腔肠类动物,闪闪就开始忧心中国的未来:“万一他生出很多的小腔肠类动物呢?我们岂不是要回到奴隶社会?”

  苏丝黄看着气昏了头的闪闪,提了个建设性意见:“不如你辞职去拿个学位,开个有性教育课程的幼儿园。”性文化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如果不抓,我们的文明可能会完蛋。从这个角度看,即便当个性专栏作家,也是意义重大的事啊。



2005年6月16日准单身生活



  晚报编辑闪闪约苏丝黄去长跑,苏丝黄大惊失色。

  “我要减肥。”闪闪说。

  “你那个小身段上上下下也就剩下个头发可以剪剪,”苏丝黄说,“不要装样,给我坦白。”

  谁都知道闪闪这辈子唯一热爱的运动,就是在全城大小服装店里用高跟鞋量地皮,磨嘴皮。

  闪闪坦白:“昨天上课又什么也没听进去。”

  因为热爱法国文化,闪闪正在学习法语,那种学费很贵、打的费也很贵的学法,就是为了让自己心疼钱,好好学习。结果好几堂课下来,堂堂都在做白日梦。昨天做的白日梦是如何把户内运动搬到长城脚下。

  闪闪的新男朋友肖闽是个摄影师,大部分时间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状态。现在在南非,给时尚杂志拍婚纱照,就是拍那种把女人半裸体放在莽莽草原上让人意淫的照片。

  “你怎么会成准单身人士呢?”苏丝黄百思不得其解。

  所谓准单身人士,就是已经两情相许,但是伴侣常不在身边。这种生活往往比单身生活更折磨人,因为必须守节。

  你无法想象这个国家里有多少人在忍受这种生活:外出打工的民工和家属、因为毕业找工作而分居两地的大学恋人、跨国或者跨海峡恋、频繁出差的商人和家眷……20世纪80、90年代的时候,夫妻为了工作两地分居、晚上自己解决问题被认为是很正常的事。50年代一些国际友人主动请缨到红色中国教书,结果政府不给教授配偶批签证,因为觉得“没有必要”,让国际友人抓狂。

  现在不同了,长期分居的人为空缺找个替补很正常。闪闪以前得意时期曾经一度有过好几个“呼叫服务热线”。

  “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闪闪怎么守节起来?连闪闪自己也搞不明白。

  为什么呢?因为他接吻总是让她心醉神迷?因为他知道草原上所有动物和植物和全世界人物的名字?因为他总是知道怎么用不同的方式脱衣服?因为每次和他做爱都像一场冒险?因为不愿意做了坏事之后对他撒谎?

  “这么说吧,”闪闪选了个好理解的回答,“每次我做白日梦,他都是主角。”

  苏丝黄明白了,闪闪进入了“情人领域”。

  “情人领域”的意思是,两个人爱得如火如荼,做出一些自己过后看了都受不了的举动来。比如,当众互相喂饭,用最不可思议的名字彼此称呼(苏丝黄听到过的最奇怪的昵称是“泡菜”),和别人谈话时不管以什么话题开始,都以夸耀自己的性生活结束。

  还有自愿守节,守得两眼冒金星,对别的性伴侣失去兴趣。

  “我有个朋友,贞节的时间太长了,后来性冷淡。”苏丝黄担心地说。

  闪闪说:“呸!我们还有电话和电脑视频呢。”

  靠社会监督和学习模范维持的贞节不是真的贞节,情人领域里的贞节才是——不过和情人领域里的任何事情一样,做的时候真的是给自己看的,千万不要试图为此寻找知己。



2005年9月26日比翼(二)



  “你那天真的没跟他回家?”苏丝黄问。她在追问闪闪和音乐家瞿风的香山之夜。

  今晚,闪闪和瞿风又要见面,虽然不是单独的,但过后依然会送回家——单身男女危险的旅途。跟他回家,可能后患无穷;不跟他回家,可能后悔捶胸。

  “为什么要骗你?”闪闪说,“你还不知道我最喜欢吹嘘艳遇?”

  苏丝黄嗤之以鼻:“谁知道?说不定现在你想吹嘘你的忠贞。”

  闪闪叹气:“我哪辈子修的福气,交上你这样的朋友。”

  “真的没有?”苏丝黄问。

  闪闪犹豫了一下:“接吻了。”

  自从一年前闪闪认识现任男朋友、摄影师肖闽以来,她一直心无旁骛。这是第一个例外。

  “是不是因为你和肖闽分开太久了?”苏丝黄问。肖闽老是东奔西跑,忙于工作,已经因此被抛弃好几回了。闪闪到现在只有半年的时间和他在一起。

  闪闪说:“不是。”

  “那为什么呢?”苏丝黄问,“瞿风有点小名气,可你从来不买这套啊。”闪闪见多了文艺名人,对那些自满的小圈子气息有生理上的反感。

  闪闪想了想:“也许因为嫉妒……”

  肖闽现在在伊朗,拍黑色长袍里裹着的女人,窈窕的、丰满的、风情万种的眼睛。闪闪才做完关于伊朗核问题的版面。做图片编辑和拍照片完全是两码事,她坐在办公室里想象肖闽在伊朗的街道上散步,非常嫉妒。

  肖闽并不太和闪闪说他的见闻,他觉得看图片就可以了,解释是多余的,颇有大音乐家肖邦的架势——想知道我的音乐什么意思?再给你弹一遍就行了。

  “我不知道爱上他是不是因为嫉妒……”闪闪说。有多少爱是因为嫉妒?因为我们看到更强壮、更聪明、更自由、更年轻、更有幽默感的人,看到他们拥有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因此用温存和甜言蜜语,用柔软的床,抓住他们,就好像占有了这些我们没有的东西。但是,人最后总是要醒过来的。

  占有肖闽,并不意味着能和他一起飞翔。

  有时候,闪闪在浴室里照镜子,看着自己的身体,就想起美国电视连续剧《NipTuck》里面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再美丽的身体,也至少有一个人厌倦了和它做爱。”

  如果两个人的世界没有其他的交流,不断更新,厌倦就会像流行病一样扑来。一个人身体的面积摊开是多大?5平方米?再好再好,研究一年,也就够了。

  这种时候,闪闪就有点灰心丧气。不管如何开始,总是这样结束:两人打着哈欠在洗手间里擦肩而过,无话可说。

  但是瞿风不一样,他邀请她进入他的世界,他给她放他的音乐,给她解释,不会因为她不懂音乐而歧视她,或者感到隔膜。他把自己完全展现给她,好像理应如此,谈论自己的工作和谈论潮州菜是一样的热情。

  闪闪的电话铃响,瞿风的车快到了。

  “要是明天凌晨肖闽来电话问我怎么办?”苏丝黄问正在起身的闪闪。

  “要是的话,”闪闪想了想,“就说我去西藏了。”



2005年10月6日比翼(三)



  “他们不懂我的音乐。”瞿风坐在客厅里叹气,“没有意思。”眼皮下面一团阴影,整个脸皮好像要掉下来。他刚刚从一个座谈会上回来,被同行批得体无完肤。

  闪闪刚刚听完瞿风给她放的另一部自创音乐剧,汗毛在背上立着还没平伏。纳博科夫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总是让读者“倾听你的脊背”的反应,不知道包不包括这种反应。

  一个人听瞿风的音乐,闪闪八成会吓成神经病。

  闪闪虽然音乐素养有限,却并不是完全的音盲。布兰妮和玛丽亚·凯莉让她感觉像吃大量的冷猪油。最喜欢的音乐家叫ErikSatie,他的曲子像下雨天里儿童随手弹出的曲子,又干净,又忧郁。每次听他的钢琴曲,闪闪就想,要是这个作曲家把自己的曲子弹给她听,她就算是8个孩子的妈妈,也一定会抛家弃子跟他跑掉——幸亏他80年前就死了。

  闪闪还知道,瞿风是个才子,然而不是她那杯茶。

  但是面前这个男人,明显地需要安慰和鼓励,女人天生总有点惜才。当下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假冒知音。

  “他们嫉妒……”闪闪说。

  瞿风笑了:“当然是嫉妒,他教出来的学生连纽约卖艺的都不如。”

  “你在乎他怎么看吗?”闪闪问。同行相轻的对话开始让她觉得不舒服。

  “我在乎你怎么看……”瞿风说,在沙发上向她靠过来,凑近了看她。闪闪担心他发现自己鼻翼上正在酝酿的那个大疱。

  闪闪去看过一个挺出名的实验话剧,那个话剧里的演员不断地在座位上走来走去,假装这是个机舱。英俊的男演员好几次坐在她旁边,和她搭讪。闪闪天生好色,难免受宠若惊。但是话剧实在太糟了,人物刻画只到达表皮层的深度,啰里啰嗦的独白像地摊文学的自慰,装模作样的对话就是减缩了的自慰。话剧嘲讽现代城市白领,但是剧本那么苍白轻薄,浪费了这些漂亮动人、记忆力超群的演员。

  “你觉得这个剧本怎么样?”闪闪带点同情问那个“濮存昕”。

  “你觉得怎么样?”咦,反应很快。

  闪闪一下管不住嘴:“不怎么样。”

  英俊的脸忽然拉长了8厘米,好像上面画的妆忽然褪色。半晌:“不怎么样就对了。”冲上台。接下来再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再也没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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