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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费劲地挣扎起来,从靴筒上解下下午换来的老黑马的长笼头。解那老马的脚绊时,他手指上磨掉了一块皮。他忍住疼,用力扳开嵌进粗壮的黑马脚踝的楠木条绊扣。他抱起鞍子,一扬手扔上马背。扣紧肚带以后他吮了吮磨破了的手指。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掠过一丝疼痛的快意。接着,他从地上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套马杆。
乔玛撑着杆跨上马背,催着马走开了步子。不,这再也不是月亮古赫了。再也没有那种按捺不住的扯动了,再也没有那种轻灵的充满弹性的步点了,再也没有鞍子下面那又柔韧又强健的波动了。我也一样,我没有了那种又警觉又自在的歪歪的姿势,我的手臂上也没有了那顺着长长的马杆探出去的准确和力量了。乔玛难受地佝偻着身子,扯着缰让马转着笨重的躯干,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着,寻找着散远的马群。
初冬在草原上常常只是一瞬即逝。当太阳在中午的炎热还能把头一场雪融成涓涓溪流时,巨大的寒潮早已冷冷地逼近了草原边缘。起伏的草浪几天里突然变枯变白,残留在草丛根上的一点绿色其实还在生长呢,就被遮天盖地的白雪压住了。若是再碰上阴云流过来挡住日晒,那么牧人们常常来不及多想,就赶紧换上了过冬的沉重大羊皮袍。这种冬季降临时节的夜是冻骨伤筋的寒夜,牧人和牲畜常常只要经过这么一夜,就变了形容颜色,变得迟钝皮实起来。
漆黑的、冻人的草原十月的夜呵……乔玛挟着马杆,慢慢地拢集着马群,心里木然地数着一个个儿马群。暗黑中星星般散布在大地上的块块残雪,在清冷中神秘地闪烁着白亮。
乔玛默默地数着一个个长鬃垂地的儿马子,磕着老马缓缓登上山坡。不管怎样,那个年轻漂亮的,穿着一件镶金边的深蓝袍子的牧人,那个跨着一匹青黑如铁、漆毛闪光的顶着一牙白斑的骏马的牧人,那个挟着乌珠穆沁式的长长马杆,扯着银光闪耀的银马嚼的牧人已经不在了。那个蓝袍青马的骑手在毡房前的车轮旁一扯偏缰,让马儿甩开额鬃露出美丽的雪白月亮,让吆住狗的姑娘女人羡慕地睁大了眼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失去了月亮古赫,我就失去了年轻英俊的容貌,失去了抖擞的精神和闪闪的眼神。再见吧,过去的乔玛,他心里轻声地喃喃说着,再见吧,年轻的青马乔玛,闻名远近的青马乔玛。
那匹黑骡马
静默的山峦潜伏在暗夜里,悄悄地像是同情着他。乔玛觉得心里满是说不尽的难过,他觉得幸而有这广阔的黑暗在围护着他。他稍微挥甩着马杆子的套索,催着胯下的老马提起步子。已经该穿上那件白山羊皮的达哈,下夜已经很冷啦。初雪好像不会再化,真正漫长吓人的冬季已经近在眼前了。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漫漫的长冬,那一直到热清明才会结束的长冬,真像一个缺少了骏马月亮古赫的衰败的生涯。牧草枯白了,被马蹄蹚着叭叭折响。嫩绿的夏天,落满红霞的傍晚的井台,在风驰电走的马群头顶悠悠颤动的马杆子,在一个站着惊喜的姑娘的车前拴好的青黑漆亮的银嚼骏马,这一切都不能追回啦。
马杆的梢尖触着了一匹慢慢走着的马背。在黑暗中,乔玛看见了一面直泻草地的长鬃。伊加·巴特尔乎乌兰,他麻木地想,就是这匹儿马:胸背像是佝偻了,脸颊糙得像块揉皱的桦皮。乌兰花明年可以挤五十只山羊的奶,她做出的黄油和奶豆腐准会装满一箱车。眼睛肿疼得看不清马群,看不清草根丛里的残雪。我的眼力已经不那么好了,而以前,我能看清黑夜里奔跑的马的两只尖耳朵。烂鼻子桑布现在还吹牛说他能看清四十里外的獭子是公还是母;而我不,我现在已经看不清这黑影里面那些马儿的尖耳朵了。
乔玛想着睁大了眼睛,使劲朝那匹粗壮的长鬃垂地的儿马望去。他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他揉了揉眼眶再定神望去。好像黑黝黝的牧草在涌着凸起来了,地上淡淡地呈着微白的残雪也动起来了。乔玛猛然觉得,自己像是沉沉地落入了一个梦境。
他看见,在儿马子伊加·巴特尔乎乌兰那粗大颀长的身躯旁,有一匹刚生的小马驹正从黑糊糊的草地上站起来。那瘦弱的马驹蹒跚着,在一块积雪里一跌一滑。在那小马的额心,乔玛看清了:正亮着一块雪一样的白斑。
乔玛慢慢地竖起了马杆,把杆底端的尖头插进草地,然后倚在马杆上,勒住老黑马,感动地盯着那蠕动着的小生灵。
夜正深沉。朦胧的黑黑山影像一浪浪掀起的水波,在脚下,在眼前,在遥远的夜的怀抱里似涌似静。乔玛把脸贴住光滑的套马竿,脸上的骨头和皮肤硬硬地擦动着那根熏压直溜的柳梢条子。挣扎在暗黯中的小生灵一跳一跃,一星亮亮的白色也随着在活泼波地跃动。乔玛久久地望着自己眼前这条鲜活蠕动的生命,他觉得自己昏眩了,视野里渐渐变得动荡迷蒙,心里甜甜地轻摇着一腔美好的感情。
黑糊糊的小生命终于站稳了脚,踉跄着跳蹦着,离开了巨大的伊加·巴特尔乎乌兰,朝在暗影里吃草的黑骒马走去。乔玛望着它,屏住了气息。他也认出了那匹黑骡马。
那小马没入了一片漆黑的夜,走进了它母亲和整个马群的深处。但马倌乔玛却依然撑看高高的套马杆,骑在老黑马背上静静不动,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而坚定。他仿佛看见,在夜草原上黯淡地朝他闪烁的那些斑驳白雪中,隐藏着一牙姣好温柔的月亮。
一九八五年十月
几头失群的骆驼
黄昏在不觉之间降临了。
原野上,一个结实的高个汉子在闷头走着,他脚下的砂石在寂静中咔嚓咔嚓地滚响。仿佛只有傍晚时才有的那种阴凉的风已经吹来了,他走得很累,但却没有出汗。已经退化的旱季草原上丘陵起伏,裸露着赤褐的石脉,远远望去像炭火一样使人发热。但是这会儿,无论是这红褐的丘陵,还是周围光秃秃的草滩,都已经被徐徐降下的暮色冷却着。震耳欲聋的噪声也仿佛冷却了。但是,没有了那种一直在耳边锐声鸣着的噪响,人就像抽了柴的火焰一样,不知不觉地泄掉了力气。
那人看见路边有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他停下了。坐下的一刹他听见身上的骨节嘎巴响了一声。浑身都酸疼得难忍。点火的时候,火柴棍一下子撞断了,他瞅见捏着半截火柴棍的手指头在哆嗦。黄昏的暮色还在继续朝原野上降临着,那白天里习惯了的嗡嗡锐响还在被什么推着,远远地朝田野尽头逝去。
抽完一支烟再上路以后,他才知道这一天真是累了。两腿像是里头断了腱子,踩出去总有点不稳,两个肩膀空得难受,手像是悬在一根细线上那样不自在,坠得难受。那汉子觉得两只手上的指头一跳一胀的,像是肿啦,他闷闷地想着,大步地朝回家的路走着。暮色水一般浸漫着,大地慢慢地正在隐去着轮廓。
从挖砂场走到家整整十五里地。干那样的活儿,人就像疯了一般。干完活扔下锨就歇可不行,他猜要是扔下锨就躺下或许能死过去。所以这十五里路虽然远了一点,可是走路的时候能让呼吸平顺下来,僵了的骨节也能走着走着变得松活。前几天他总觉得到了家也就喘匀了气,脑子也在辽阔的黄昏里清醒了过来。
他只是心里觉得惊奇。在砂窝子干了几天了,他还是觉得那么吃惊。他从来没有这么干过活儿,他估计爹在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干过活儿。那可真叫揭地三尺哪,砂场那边土地给成片成块地揭开了。他默默地迈着大步,觉得自己整整一天都像是做梦,到现在才一点点地醒过劲来。一天十几个钟头,他想,人都像是着了魔,入了咒。他也一样,像神鬼附了体,十来个钟头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到现在才觉出肚子饿了,饿得一阵阵发疼。可是他还没有明白这就是饿,他只明白自己正在渐渐地恢复知觉。不光肚子,全身都酸胀起来,皮底下一下下地跳血。灰云封住的天空绽开了一个边角,有两只燕子扑着蓝闪闪的翅子从脚前掠了过去。他听见那燕子留下的两声清脆的鸣叫,这阵听着,那鸟叫声怪玲珑的。他觉出自己的心情也正在放晴,原野上的风拂在脸上凉润润的。总之,他盘算着,今天又是十几方。城里人疯了,敢用四块钱买一方砂子。听头儿说,过几天再抬抬,要四块五一方。乡下人也疯了,因为这么一个月能净抓两千多块钱。卖一身力气换回两千块,这样的事不干才是真疯子呢。他们十个汉子挖砂的时候都一声不响。头儿说这块地底下的砂子不用筛,直接就能运去盖高楼。既然不用筛,那也不用堆了,他们直接把砂子从坑里扔上卡车。两手钳死锨把,把气足足地运到腰板,是汗珠子也攥干它,是血泡也捏碎它,不能让一锨锨飞出去的砂子断了线。从清早到日落,他的眼睛在流星般抛上天的砂子中瞪得肿了,发红了。那一锨锨飞上去的砂子在头上闪着,像是一片晃眼的金点。后来他只看见这满天的闪闪金点。连伙伴们油黑的脊背板子,连哼哼拱着的载重卡车,连天上的太阳和云都看不见了。他甚至忘了钳死的掀把和一折一挺的腰板。在那个呼啸着闪亮着的挖砂窝子里,他觉得自己干得疯了。
转过这座长着一棵孤零零的树的山冈以后,荒废的原野上就开始看见蓝幽幽的马镰花。前些年人们在这里种过苜蓿,也种了一片杨树苗圃。可是养殖地又荒了,后来还是马镰草多少盖着秃秃的野地。这两年他看惯了,一到了夏季里,这里还是被马镰的小花染上一片片又浓又重的深蓝。
远远可以望见缀落在草滩深处的几座家屋。像是远远的野地深处隐约卧着几头失群的骆驼。他猜想娘一定正倚着门纺驼毛呢。最后一辆运砂车开跑以后,他曾经犹豫是不是就睡在工棚里。伙计们说给他留了个地铺。头儿见他干了这么一天还要去走这十五里路,从牙缝里嗞地射出一股唾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用不着翻白眼,他想道,多跑十五里也挡不住我挖你这一把钱。他讨厌头儿,讨厌他那么嗞着射出唾沫口水,也讨厌他一锨不挖就捞那么多钱。夜里也不怕做噩梦,他想。他弄不清头儿到底捞多少,但他估计那家伙至少劈两成以上。眼前的路在荒地里扭着弯,他觉得腿愈来愈重了,累得眼皮黏黏地发困。远处那几座模糊的小屋又不见了,四野苍茫一片,薄暮已经罩住了远近的一切。
但是没有头儿他们找不来这挖砂的活儿。头儿戴着墨镜,蹬着摩托,不出力还冷言冷语,可是头儿给他们十条汉子找来了挣钱的路子。不只是他自己,他们十个人这回都死了一条心,要从这块砂地里挖出两样东西来:老婆和房子。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他不饿也不累,他知道自己有这点本事,能从清早起把砂子流星般地扔上去,让它连成一根不断的金线。头儿好坏不干他的事,他瞧那头儿也像堆砂土。他只对一件事吃惊:那铁锨插入砂地时,竟像刀切进肉里一样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