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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啦,白音宝力格同志。你妹妹要明天才能回来——她给学校运煤去了。如果没事,明天到学校来玩吧,还没有听你讲讲城里的事情呢。”说罢,她走了。
大汉拍着我的肩头,“坐,坐。上炕。嘿——”他朝炕上那几个小家伙吼着,“滚下来!让纳合齐(纳合齐:母亲系统亲戚的泛称)上炕坐狗崽子们,把炕弄成狗窝啦!”一面吼着,他顺手把已经爬到炕沿的两个小孩一拨拉,两个孩子嗵地摔在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但那两个小机灵鬼却是司空见惯,打个滚儿爬起来,“赶马去哟!赶马去!”闹嚷着,撞开门朝外面奔去。最小的那个在炕上哇哇哭了,连滚带爬地要追随哥哥们出去。大汉一把揪住他的开裆裤,把孩子提溜起来,搂在怀里。
“宝贝——别跑,别跟他们乱跑,给阿爸当宝贝——啧!”他粗鲁地用大嘴在那小孩的屁股上亲了一口,一巴掌抹掉孩子脸上的两道黄鼻涕,又顺手抹在炕褥上。“上炕坐嘛,白音宝力格兄弟……嘿!其其格,愣着干什么?快做饭呀!哼!”
我搭讪地说:“一共这四个孩子么?”
“就这四个啦,没听说么,公社卫生院正到处抓女人,连劁带阉。哼,妈的索米娅——你妹妹,去年就给他们——咦,其其格!看我不揍肿你的脸!怎么还愣在那里?等死么?”他突然又暴怒起来,凶恶地朝小姑娘吼着。
“面条已经擀好了。”女孩子低声说。她靠着炕沿坐着,显得那么矮小。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饮马!到房子后面找条绳子,把纳合齐的黑马和我的黄辕马连在一起放去吃草!怎么,你准备让马饿死么?”他挺着胸,唾沫星子乱溅在怀里的小男孩和我身上。我连忙跳下炕说:“还是我自己去饮马吧,这马不太老实呢。”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带路!提上我的帆布水斗,黑马如果不喝湖水,就去井台!”他继续盘着腿大吼大叫,神气十足,“喂,白音宝力格兄弟,快去快回!我等你——今天咱们好好喝它一瓶子!”
天还没有黑透,我和其其格默默地走在通向湖畔的路上。这女孩子走路脚步很轻,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每当我转脸看她一眼时,她都迅速地和我对视一下,并瞟瞟我牵着的钢嘎·哈拉。
“其其格,你妈妈给你讲过这匹马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嗯,讲过的。”她简单地回答。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回是她主动开口了:
“巴帕——这马真的名叫钢嘎·哈拉吗?”
“当然。”
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朝黑马喊道:“钢嘎·哈拉!钢嘎·哈拉!”
黑马猛地扬起头来,呼噜噜地打了一个响鼻。小女孩欣喜地笑了。“多好啊!”她说。
我感动地蹲了下来,轻轻抱起了她。她很轻,像一片羽毛。我把她举起来放到黑马的背上。这样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我扶着她的小小的肩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我没有在她脸上找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痕迹。她不像她的母亲。索米娅没有这样瘦削,也没有这样忧郁的眼神。而她呢,也没有索米娅那红扑扑的脸颊和温柔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得承认,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昏暗中,她默默地跨在马上,双手抚弄着黑马肩上的长鬃,小小的躯干显得那么单薄和弱小。我想把目光移向她的头发,突然又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提起帆布桶,牵着马,继续朝湖边走去。
钢嘎·哈拉埋头长饮。从它埋入嘴唇的地方,湖水漾起一圈圈次第扩展的波纹,在黯淡的湖面上画出条条闪光的弧线,一直密集地排向对岸轮廓朦胧的陡峭山崖。
温暖的家庭晚餐
其其格蹲在黑马旁边,洗着手上面粉结成的硬垢。“才九岁,已经在给家里做饭了。”我想着,想着她。黑马喝足了,侧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其其格高兴地伸出小手,触着马儿毛茸茸的嘴唇。
我凑过去问:“你在学校里高兴么?学习好么?其其格?”
“昨天算术考坏了。林老师给了我二分。”
“题很难?”
“不,”她抬起脸望着我,“因为妈妈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里运煤了。去年她是暑假里去的。所以我也一块去了。那地方很远,我知道。”
“你不该想妈妈,其其格。应当只想着怎样把题算对。”我开导说。
“嗯,是的,”女孩子说,“去年在回来的路上,有一辆勒勒车的轮子散了,妈妈抱着我,在黑地里坐了一夜……今年,牛车会不会又在那里坏了呢?我想着,就把题算错啦。今年她赶了四辆牛车。”
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我们牵着马,朝家走去。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问这孩子:
“其其格,阿爸对你妈妈——我是说,为什么你阿爸不去运煤呢﹖那么远。”
“不,那是妈妈的事,她在给学校干活儿呢,不光运煤,还挤奶,拉水,学校呢,就每个月都给我们钱。”
天全黑了。其其格把马笼头交给我,自己跑进黑暗中。一会儿,“嗨!嗨!”传来了她的吆喝声。一匹辨不出颜色的高头大马被她赶来。她把一条绳子拴在那马的双腿绊上,然后递给我绳子的另一头。“呶,让钢嘎·哈拉去吃草吧。我也该去煮面条啦。”她说。
我接过那绳头,触着了她凉冰冰的小手。
孩子默默地任我攥着她的手。半晌,她说:
“巴帕,要我明天带你去看妈妈的奶牛么?可好看啦。”然后,她小心地捏了捏我的手背。
达瓦仓已经脱了上衣,露着肌肉隆起的、黑毛丛丛的胸脯。那个小儿子在他怀里闹腾着,咬着他胸上那个硬硬的乳头。另外两个,则在旁边扭作一团,撕抢着什么东西。“白音宝力格兄弟!”他喜气洋洋地招呼着我,“快上炕!先喝一碗再吃饭!其其格,下面条!”
我们对饮起来。见到大人喝酒,那两个小鬼头更来了劲。他们拼命抢着酒瓶子和我们手里的杯盏,一边给我们添酒一边尖声喊叫。下午我曾觉得那么冷清凄凉的小泥屋沸腾起来,弥漫着面汤的蒸汽、呛鼻的酒味儿和孩子们的喊叫。
我想起了一首什么时候读过的小诗。那诗令人感受真切地描写了一个充满桔黄色火苗的温暖的家庭晚餐。和这位虎背熊腰的赶车人一块儿喝着烈酒,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小诗的意境。达瓦仓开心地饮着,说着,时时用粗野难听的骂人话吆喝着三个小狗崽般在炕上闹的小孩。干透的泥草墙吸着熊熊炉火的热,又把这热散向歪斜小屋里的生活。孩子们的吵嚷震着我的耳鼓,我有些微微发醉。车老板舒服地仰面躺着,和我议论着天气、风俗和草场的优劣。我发现,这魁梧大汉尽管粗野,但却也不失为豪爽有力。他无疑是这个家庭的坚强支柱和当然的主人。哦,可以想像,索米娅在这间小屋里度过的日子尽管可能艰难,但决非是无法容忍和水深火热。如果此刻她也在这间小屋里面,无论是蹲在灶火旁,坐在炕沿上,或躺在被垛上,都会使这温暖起来的小泥屋增添更多的温暖和亲切。看来,人的热力是能够点燃世界任何冰冷角落的生命的。真正被生活抛弃的,只是像我这样不能随遇而安的人。也许,这就是我的悲剧……
不过,其其格和这热烘烘的天伦之乐也不尽协调。整整一个晚上,她一直坐在屋角的一堆鞍具上,手里揉弄着一本皱巴巴的课本。只要我看她一眼,总是碰上她逃避般慌忙移开的眼睛。整个晚上,尽管我在和达瓦仓谈天论地,但我总觉得那小姑娘在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那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衣服和肌肤,灼得我的心隐隐作痛。
夜深了。透过窗户框子里嵌着的玻璃,我看见墨蓝的夜空和泛着灰白色的湖浪。不觉之间,那三个淘气鬼已经睡熟了,一个枕着另一个。达瓦仓打了个酒嗝,开始扯住小孩的腿和胳膊,把他们拉成一排。最后他把一条大皮被用力摔在小其其格身上,嘴角泄出一句低沉的咒骂。“哼!这鬼老婆今天还不知道死在哪里!呃,连个铺炕的人都没有……”他狠狠地咬得牙响。眼角一瞥,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他马上闭上了嘴。但我在那一瞬却感觉到了些什么。
难堪的寂静只持续了几秒钟。也许是借着酒力吧,我扳住了他粗壮的肩头:
“你大概讨厌我吧?”我问。
赶车人喘着粗气,想了一会儿,又斟上半碗酒。他沉吟了一下,低低地开口了:
“兄弟,我的话可能不好听,说真的,我们早把你忘了。我根本没想到你还会来看看。我以为,城里人就是那么没心肝,亲娘老子死了也不理睬……”
第二次去伯勒根河湾
我难堪地低下了头。
达瓦仓和解地递过酒碗,宽容地说:“唉,今天我才知道,是我想错了,看看,你这不是骑着马,爬山过河地找到我们白音乌拉来了?来,喝酒,喝酒。”
我看了看这碗苦酒,然后咕咚咚一饮而尽。我能说什么呢?
我俩挨着斜靠着一垛皮被躺着,默默地啜着酒。大车老板自言自语地说起来:“唉,兄弟说真的,那个时候你不该不在哟……那些事,实在不能甩给一个女人家呀噢,快十年啰……”
我坐起来,缓缓地给他斟上酒。
“那天夜里,我吆着空车在月亮地里赶路。嗨,太困,睡着啦。后来,又不知怎么醒了。我好像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嚎声。说真的,我吓得浑身打战。可是,准是鬼催的。我吆着马,朝那个哭音寻去啦。走近一看,哈!是个女人守着一辆碎了木轮子的牛车,哭得哇哇响。我下了车问她。噢——她是给她奶奶送葬呢!黑夜里,路不好,车坏了,又伤心,就哭开啦。呶,还抱着孩子——那孩子像条剥了皮的猫,小得吓人。见她哭,我也心软啦。我说,姑娘,别哭啦就算你家额吉有我这个儿子吧这会儿他刚赶来给老人家送葬……就这样,我把包着老太婆的毡子抱上大车,又把她那辆倒霉的破车拆开,装上大车,把老人家运到了那个山沟里……等我把她们母子送回蒙古包以后,我问她,以后,你们打算怎么过呢?她说,不知道。后来,我就吆上车离开啦,回去以后,我总想起她。越想越觉得她可怜。这样,我就又赶上车,开了张结婚证,第二次去了伯勒根河湾……”
他端起酒,呷了一口。下炕给蜷在炉灶旁睡熟的其其格盖严了皮被,又在我身边躺下来。
“后来,我问过你妹妹,我问她,索米娅,你们家就没有个男人亲戚?送葬——那种事也非要你一个姑娘干?她说,有个哥哥,他上大学进城啦。兄弟,我这才知道还有个你。我又问她,那就一定要抱着个猫崽子自己去送老人?草原上有那么多人家!她说,我不愿意求别人,该我去。唉——真傻呀!”
第二天,天气晴朗。达瓦仓早早起来,把四匹马套上了大车。他在屋子里翻腾了好一阵,大概是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干粮吧,最后,他骂骂咧咧地把一壶酒揣进怀里,走出门来。
他拔下那杆大鞭,然后拍拍我的肩头:“兄弟,天不坏,我要出车送货去啦。你饿了就催其其格那小猫崽子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