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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那样,斜斜地坐在车辕一侧。她没有喊我,我也明白,不该再去插手女人们的家务活儿了。我望着她的影子消失在低洼不平的盐碱地里,然后提着十字镐和斧头走出去。那天,我把家里的木轮车一一修好,并且刨了整整半圈羊粪砖。
新的生活开始了,尽管没有人宣布过它的开始。不觉间,奶奶不太去张罗门口和停列成一排的勒勒车那儿的活计了,她更多的是撑起身子,在昏暗的包内发表着她对里里外外各种事情的看法。在阳光强烈的夏天,她喜欢蹒跚地迈出包门,舒服地晒着太阳,捉捉虱子。过路的牧人向她致意:“好舒服呀,额吉!”她乐呵呵地说:“当然。两个孩子都大了嘛!没有我干的活儿啰。”我已经成了见习兽医,每天跟着老兽医四处转悠,去对付一些难产的骒马和不要犊的乳牛。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读书,尤其爱读那本《怎样经营牧业》。那本书是有模范牧民参与讨论,由专家分门别类写成的。我不仅从那里面读到了知识,也从那里窥见了为我不知的、新鲜而博大的世界。当我吃力地读完一段时,就伸手去摸茶碗。“等一下,巴帕。”一个低柔的、姑娘的声音传来,索米娅在给我斟着茶。我看见她低垂着的、微微闪动的黑睫毛和红润的一侧脸颊。我念不下去了。于是推门出来,牵过钢嘎·哈拉。它已经是新四岁的马了。我喊着:“喂!拿剪刀来!”索米娅跑出来,递给我剪刀。我给黑马修整着打齐的鬃,时而瞟索米娅一眼,那时,她会对我微微地一笑。
这样,到了我们十七岁的那个秋天。
一天,我们把一秋天拾来晒干的白蘑菇运到公社供销社去卖。索米娅和奶奶赶着装满蘑菇的棚车,我骑着钢嘎·哈拉相随。
在公社耽搁了好久——父亲要招待奶奶和我们吃饭。等我们返回伯勒根河湾的时候,天色已晚。索米娅拾来一些早枯的芦叶和干马粪;我在河畔的硝土岸上架起一口小锅。我们打算架起篝火,用河水煮一锅茶,吃些东西再赶路。
硝土岸旁长着细嫩多盐的碱草。芨芨草丛粗硬的根茎旁,也还有一些没有变白的绿叶。犍牛和钢嘎·哈拉贪婪地嚼着,几乎一步不移,任阵阵浮动的炊烟漫过它们黝黑的身体。我们祖孙三人围坐在篝火旁,随意闲谈着。河湾青濛濛的,通红的火焰里溅着桔橙色的火星,烤着我们的胸怀。流水跳跃着粼光,平坦无声地滑过。我们注视着恬静的家乡,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感受。
“就是这儿。孩子们,”奶奶啜着茶,用浑浊的眼光注视着河湾,“这儿就是出嫁姑娘告别亲人的地方。唉,这一辈子,我看见多少姑娘,喏,就像你一样的年轻姑娘,索米娅——跨过这条小河,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呀。我也一样,自从跨过这条河,来到这儿,已经整整五十多年啰……老人们唱过这样的歌:‘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过河水,不见故乡亲人’……”
我们收拾了锅碗,熄灭了篝火,准备继续赶路时,奶奶突然扯住我们俩。她急急地、紧张地说:“索米娅!唉,如果你也跨过这条河,给了那遥远的地方,我,我会愁死的!我看,我看,你们俩就在咱们自己的家里成亲吧!你们结成夫妻!这样,我一个宝贝也不会丢掉……”
我们俩同时从奶奶怀里挣脱出来。我跳上马,连抽几鞭。在呼啸的风声中,黑马一蹦子冲上了山冈。等我勒住马时,身后响起了歌声。我扯转马头,远远看见那银发的老奶奶正精神抖擞地边走边唱,她一手牵着牛车,一手牵着姑娘。她步履坚定,银发在夜风中一飘一飘。她准是看见了一种最实在、最鼓舞她的美景,才滋生了如此蓬勃的精神。
当天夜里,奶奶执拗地躲到蒙古包西侧去睡。炉火正北的、属于男女主人的那块白垫毡空出来了……
粉碎了人生流年的最后一个梦想
走过了一口——叫作“哈莱”的井呵
那井台上没有——水桶和水槽
钢嘎·哈拉顺着黑黝黝的峡谷奔驰着。我紧闭着双眼,伏在马鬃上。河湾,芦苇,整个伯勒根草原,包括那肃穆的天葬沟,对我都已不堪回首。我知道,此刻也许奶奶正在哪丛茅草旁,责备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奶奶,忘掉我吧……我催马更快地跑着。奶奶,忘掉昔日的白音宝力格吧!是他粉碎了你人生流年的最后一个梦想,因为索米娅最终还是跨过了那道河水,给了陌生的异乡。我纵马跑着。夜,延伸着它黑色的温暖怀抱,默默地、同情地跟随着我,仿佛它洞悉我无法倾诉的委屈。当然,只有它,只有这孕育光辉黎明的夜草原才知晓一切。它知道在自己深邃怀抱里往事的细节,知道我——愚蠢而粗野的白音宝力格也曾有过真正温柔和善良的一瞬……
我和索米娅并没有占用炉灶北侧那块最大的白垫毡。奶奶好心的饶舌,反而使我们真的疏远了。我在一心迷入书本和兽医知识以后,已经开始不善言笑和有点儿不像草地上长大的年轻人。索米娅在给羊群下夜时,常常在门口的棚车里过夜。我们彼此间已经短少话语,但我们又都在相互猜测。好像,我们都愿意长久地、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并悄悄地保护住一株珍奇的、无形的嫩芽。只有在我们一块商议一些生活琐事时,比如准备给谁缝一件袍子啦,把在公社忙昏了头的父亲接来吃顿羊肉啦——我才发现,索米娅总是非常兴奋。她热心于每一件日常的小小的高兴事,甚至吃一次从公社买来的“酱”,她也那么兴致十足。我清楚地感到,她的身上已经燃起了一股灼人的希望之火。一个像明媚春光一样的幸福未来,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闯进我们的破毡包来了!
就在那时,父亲奉命调动工作。在他出发赴邻旗的一个边远公社前,曾来和我们告别。我蹲在外面宰羊时,听见奶奶在和他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后来听见父亲的声音:“他们还太年轻,刚十七岁多一点……不过,额吉,一切就按你的主意吧。白音宝力格首先是你的孩子啊……咦,有酒吗?应该喝点……我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
他临走时,猛地把我搂住了。他浑身的骨节嘎巴嘎巴地响。我很不好意思,可是又推不开他。他喉音浓重地嘟囔着说:
“白音宝力格!我真高兴。你母亲若是活着,唉——算了!我说,你真是个好小子!”
过了些日子,公社兽医站发给我一个通知:旗里准备开办一个牧技训练班,为牧业生产队培养畜牧兽医骨干,为期半年。
几年来,我一直对真正的专业学习向往不已。因为我觉得,如果继续跟着老兽医学下去,很可能会堕入旁门左道。想想看,把拖拉机排气管插进乳牛肛门吹气,医治那些不要犊的乳牛啦;用狗奶灌骒马,打下马肚子里的死胎啦,等等。这套办法虽然经常确是卓有成效,可是难道能用理论来阐明吗?也许,这个训练班将带我走进真正的牧业科学,我决定不放过这对一个牧民孩子来说是得之不易的机会。
我当然想到了索米娅。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有了这个抉择。等我半年后回来时,钢嘎·哈拉将是五岁马,真正的大马。我呢,也将满了十八岁。十八岁,成人的、使草原刮目相看的年龄,独立的男人和成家立业的年龄。十八岁的我将带着魁梧的身量和铁块一样的肌肉,还有一身本领回到草原。当然,十八岁的索米娅也会更勤劳,更能干,更善良和更美丽。那时,我将以坚毅的神情和成熟的大人气,向她建议我们的生活。我和她将有一个使整个草原羡慕不已的家,在幸福中照顾好我们亲爱的奶奶,让她享受一个充满安慰的晚年。呵,我深深地被自己的计划迷醉了。我渴望走向这样的未来,渴望着那跨着黑缎子般漂亮的黑骏马重归草原的日子。生活已经朝我敞开大门,那全部的劳动、温暖、充实和休憩正强烈地召唤着我的心。
我喊来索米娅,递给她那张通知书:“喂,我准备去旗里参加学习,帮我收拾一下东西。”
她赶快去找马褡子,我也再没有多说什么——一切都留到将来再说吧。第二天,有一辆卡车来我们生产队拉秋毛,我同司机说好,搭他的车去旗里报到。那司机是个直爽的汉族小伙子,他说,驾驶室里已经有两个人先我一步占了座位,不过,他可以在装羊毛时,用羊毛捆在车顶给我搭一个没有顶的房子。“保险像坐飞机一样舒服。”他说。
我们伯勒根草原离旗所在地很远。为了当天赶到,司机嘱咐我:夜里——也就是凌晨三点钟就要开车。
家里商量,决定由索米娅送我到旗里,帮助我安顿下来,顺便买点儿东西,再乘这辆车返回。
夜里,我俩攀着粗硬的绳索,爬上了装得比一座蒙古包还高的羊毛垛上。顶上,有一个用长方形的羊毛捆拦成的凹字形,这就是司机讲的房子啦。
汽车轮碾着草地上光滑的海勒格纳草,发出了均匀的密密切切的哔剥声。墨黑的天穹上星光稀疏,上半夜悬在中天的弦月潜进了辨不出形状的一抹暗云。夜,深远而浩莽。卡车偶尔驶上一道山梁时,苍茫的视野中一下子闪出一些橘黄色的光点,那是些帐篷里未熄抑或是早燃的灯火。而车子冲下黑暗的山谷时,神秘跳跃的火光熄灭了,只有座座朦胧的山影四下围合,并迎面向我们送来阵阵袭人的秋寒。
“喏,冷么?”我裹紧身上的薄皮袍,问她。
一股强烈的、怜爱的潮水
“冷。嗯,风太大……”她牙齿在打战。
我想了想,解开腰带,把宽大的袍子平摊开来,盖住我们两人的膝盖和前胸。靠着高高的羊毛捆,后背并不冷。只是冰冷的寒风马上从没盖严的肩头钻进来,我扯住袍角。
“不行,还是穿上吧。你会冻病的。”索米娅转过身来对我说。
“不。”
“你冻病了,奶奶会骂我。她会——”
“住嘴。”我顺嘴训她一句。
“喂!白音宝力格,挤过来些,你太冷啦!”
“我才不怕!”我故意坐得更高些,眺望着黯淡星光下起伏不定的原野。我们的卡车隆隆地吼着前进,路旁惊醒的黄羊从梦里跳了起来,痴呆地盯着我们这庞然大物。当车厢掠过它们伫立不动的侧影时,我觉得这些黄羊简直就像草坡上嶙峋的黑色岩石。伯勒根河上游的很多溪水在这儿汩汩地、昼夜不息地汇集着,流淌着,好像在引导着我们的车子奔向天明。我遐想着,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激情。不是吗?像这样不辞劳苦的溪流一样,我也正在穿过荒僻空旷的漠野,把过去了的幼稚生活长留身后。就在这个宁静的草原之夜,故乡的姑娘正送我走上旅程。我当然不会感到什么冷的,傻丫头。脱下皮袍子又算什么?你知道我将来会怎样保护你和关怀你么……索米娅正在我身旁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像只小羊一样躲在我搭在她身上的皮袍下面。在星光下,我看见她的大眼睛在一眨一眨地注视着黑暗,注视着这博大的夜草原。我的心里一下子涨起了一股强烈的、怜爱的潮水,一股要保卫这纯洁姑娘不受欺负和痛苦的决心。我猛然翻身掀起皮袍,把整个袍子都裹到她的身上。我不理睬她吃惊的叫唤和阻挠,起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