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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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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地依着口,仍然叫个一棵杨。可过了二十来年,到了老阿訇八十多岁的时候,远近的农人已经讲不清,为个甚此地叫一棵杨了。连着金积,一片稻田肥壮。秋风起时,金灿灿的波纹一漾百里,沉甸甸的。只是冬季,每逢小寒大寒,没有庄稼的一马平川里,秃荒黄褐,眼睛里看久了,就会觉得一片枯红,在大地上隐隐露露。 
  民国三十几年,有一位官员赴新疆喀什上任,去当局长或是专员。此公是湘阴左家后代,人情练达,性格豪迈。他经过一棵杨时,听说此地连着金积,又是回民聚地,便下马停车,要拜访清真寺。 
  ——听说老阿訇的前人,曾与我的前人打过仗。佩服佩服!我只钦佩敢和我们祖宗打仗的人!左大人拱手说。 
  伊斯儿老阿訇微微点头。 
  穷乡恶土,不具粗茶。左专员(或局长)凭吊一番,道辞走了。 
  老阿訇带上一双花镜,又潜心钻研了。满拉们代师送客,然后回寺忙碌。 
  伊斯儿老阿訇归真于八十九岁,只差一步便进九十。发送那天,远近清真寺送幛送匾,来的人如海如河,白帽子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原野尽头。来客换水净身,一条渠的水顷刻淘干了。人们知道,老阿訇在寺后坟地里早选了位置——在三座坟后面,有个小小的坟堆。老阿訇说过,那是我妇人,将来我就和她睡一搭。 
  当老阿訇就在归真,他的卢罕正一丝丝地离开的时辰,送的人听见他低声说:我罪大。我没有血衣的口唤。慈悯的主啊,唯有你尊大,只有你贵重。老阿訇无常,送的人把他埋入妇人坟穴,见那妇人脸色新鲜栩栩如生。一件血衣,上面淋漓湿透。众人第一次见到真主的奇迹,惊炸了,纷纷跪倒。嚎啕的哭声四野并起,众人把老阿訇下了土,使他和夫人睡在一搭,亡人的崭新白布给染红了。  

  跪倒的人密密地排着,帽子遮白了平川。 
  从此以后,真实全数隐藏,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一棵杨的事情了。 
  几十年时光,弹指而逝。一九八几年,有一个作家名赛义德的,从暗中流传的一本经里,看到了一棵杨这个地名。他几经周折,历时多年,奔波多次,终于千里迢迢来到了此地。他根据那部隐藏多年的秘密资料,——查清了四座墓的主人及故事。 
  由于禁不住激动,他奋笔疾书,写下了这篇考证。写毕,他步出寺门,眺望金积原野,心事如迷朦烟村,莽莽苍苍。他感叹道: 
  刚烈死了。情感死了。正义死了。时代已变。机缘已去。你这广阔无垠的西省大地,贵比千金的血性死了。 
  一九八九年二月一日 



堪称质朴无华

  也许应当归咎于那些流传太广的牧歌吧,我常发现人们有着一种误解。他们总认为,草原只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摇篮。每当他们听说我来自那样一个世界时,就会流露出一种好奇的神色。我能从那种神色中立即读到诸如白云、鲜花、姑娘和醇酒等诱人的字眼儿。看来,这些朋友很难体味那些歌子传达的一种心绪,一种作为牧人心理基本素质的心绪。  

  辽阔的大草原上,茫茫草海中有一骑在踽踽独行。炎炎的烈日烘烤着他,他一连几天在静默中颠簸。大自然蒸腾着浓烈呛人的草味儿,但他已习以为常。他双眉紧锁,肤色黧黑,他在细细地回忆往事,思念亲人,咀嚼艰难的生活。他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痛,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走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绪从他胸中飘浮出来,轻盈地、低低地在他的马儿前后盘旋。这是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心绪。 
  这心绪不会被理睬或抚慰。天地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无数个世纪的一派青草。于是,人们变得粗犷强悍,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挡住。如果没有烈性酒或是什么特殊的东西来摧毁这道防线,并释放出人们柔软的那部分天性的话——你永远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入一个歪骑着马的男人的心。 
  不过,灵性是真实存在的。在骑手们心底积压太久的那丝心绪,已经悄然上升。它徘徊着,化成一种旋律,一种抒发不尽,描写不完,而又简朴不过的滋味,一种独特的灵性。这灵性没有声音,却带着似乎命定的音乐感——包括低缓的节奏,生活般周而复始的旋律,以及或绿或蓝的色彩。那些沉默了太久的骑马人,不觉之间在这灵性的催动和包围中哼起来了。他们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卸下心灵的重荷。 
  相信我,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 
  高亢悲怆的长调响起来了,它叩击着大地的胸膛,冲撞着低巡的流云。在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上和低哑呻吟的节拍上,新的一句在追赶着前一句的回声。草原如同注入了血液,万物都有了新的内容。那歌儿激越起来了,它尽情尽意地向遥远的天际传去。 
  歌手骑着的马走着,听着。只有它在点着头,默默地向主人表示同情。有时人的泪珠会噗地溅在马儿的秀鬃上:歌手找到了知音。就这样,几乎所有年深日久的古歌就都有了一个骏马的名字:《修长的青马》、《紫红快马》、《铁青马》等等,等等。 
  古歌《钢嘎·哈拉》——《黑骏马》就是这无数之中的一首。我第一次听到它的旋律还是在孩提时代。记得当时我呆住了,双手垂下,在草地里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那歌声在风中消逝。我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亲切感。后来,随着我的长大成人,不觉之间我对它有了偏爱,虽然我远未将它心领神会。即便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理解了它那几行平淡至极的歌词。这是一首什么歌呢?也许,它可以算一首描写爱情的歌?  

  后来,当我遇到一位据说是思想深刻的作家时,便把这个问题向他请教。他解释说:“很简单。那不过是未开的童心被强大的人性的一次冲击。其实,这首歌尽管堪称质朴无华,但并没有很强的感染力。”我怀疑地问:“那么,它为什么能自古流传呢?而且,为什么我总觉得它在我心头徘徊呢?”他笑了,宽厚地捏捏我的粗胳臂:“因为你已经成熟。明白吗?白音宝力格,那是因为爱情本身的优美。她,在吸引着你。” 
  我哪里想到,很久以后,我居然不是唱,而是亲身把这首古歌重复了一遍! 
  当我把深埋在草丛里的头抬起来,凝望着蓝空,聆听着云层间和草梢上掠过的那低哑歌句,在静谧中寻找那看不见的灵性时,我渐渐感到,那些过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那此世难逢的感伤,那古朴的悲剧故事;还有,那深沉而挚切的爱情,都不过是一些依托或框架。或者说,都只是那灵性赖以音乐化的色彩和调子。而那古歌内在的真正灵魂却要隐蔽得多,复杂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给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以铭心的感受,却又永远不让我们有彻底体味它的可能。我出神地凝望着那歌声逝入的长天,一个鸣叫着的雁阵掠过,打断了我的求索。我想起那位为我崇拜许久的作家,第一次感到名人的肤浅…… 
  哦,现在,该重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我想问问自己,也问问人们,问问那些从未见过面,却又和我心心相印的朋友们:《黑骏马》究竟是一首歌唱什么的歌子呢?这首古歌为什么能这样从远古唱到今天呢?


阔别日久的草原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哟 
  拴在那门外——那榆木的车上 
  在远离神圣的古时会盟敖包和母亲湖、锡林河的荒僻草地深处,你能看到一条名叫伯勒根的明净小河。牧人们笑谑地解释说,也许是哪位大嫂子在这里出了名,所以河水就得到这样有趣的名字。然而我曾经听白发的奶奶亲口说过:伯勒根,远在我们蒙古人的祖先还没有游牧到这儿时,已经是出嫁姑娘“给了”那异姓的婆家,和送行的父母分手的一道小河。伯勒根:现代蒙语中的含义是“嫂子”。但我们有证据认为它是一个突厥词源的借词。它是一个名词化的形动词,词根是“给”。  

  我骑着马哗哗地蹚着流水,马儿自顾自地停下来,在清澈的中流埋头长饮。我抬起头来,顾盼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二十年啦,伯勒根小河依旧如故。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父亲曾按着我的脑袋,吆喝说:“喂,趴下去!小牛犊子。喝几口,这是草原家乡的水呵!” 
  前不久,我陪同畜牧厅规划处的几位专家来这一带调查仔畜价格问题,当我专程赶到邻旗人民委员会探望父亲时,他不知为什么又对我发了火:“哼!陪专家?当翻译?哼!牛犊子,你别以为现在就可以不挨我的鞭子……你应当滚到伯勒根河的芦苇丛里去,在河水里泡上三天三夜,洗掉你这股大翻译、大干部的臭味儿再来看我!” 
  父亲,难道你认为,只有你们才对草原怀着诚挚的爱么?别忘了,经历不能替代,人人都在生活…… 
  河湾里和湿润的草地上密密地丛生着绒花雪白的芦荻。大雁在高空鸣叫着,排着变幻不定的队列。穿行在苇墙里的骑手有时简直无法前进:刚刚降落的雁群吵嚷着,欢叫着,用翅膀扑棱棱地拍溅着浪花,芦苇被挤得哗哗乱响。大雁们在忙着安顿一个温暖的窠,它们是不会理睬自然界中那些思虑重重的人的。 
  我催马踏上了陡峭的河岸,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这就是我曾生活过的摇篮,我阔别日久的草原。父亲——他一听到我准备来这里看望就熄了怒火,可他根本不理解我重返故乡的心境……哦,故乡,你像梦境里一样青绿迷蒙。你可知道,你给那些弃你远去的人带来过怎样的痛苦么? 
  左侧山岗上有一群散开的羊在吃草,我远远看见,那牧羊人正歪在草地上晒太阳。我朝他驰去。 
  “呃,不认识的朋友,你好!呃……好漂亮的黑马哟!”他乜斜着眼睛,瞟着我的黑马。 
  “您好。这马么,跑得还不坏——是公社借给我的。”我随口应酬着。 
  “呃,当然是公社借你的——我认识它。嗯,这是钢嘎·哈拉。错不了。去年它在赛马会上跑第一的时候,我曾经远远地看过它一眼。所以,错不了。公社把最有名的钢嘎·哈拉借给你啦?” 
  钢嘎·哈拉?!像是一个炸雷在我眼前轰响,我双眼昏眩,骑坐不稳,险些栽下马来。但我还是沉住了气:“您的羊群已经上膘啦,大哥。”我说着下了马,坐在他旁边,递给他一枝烟。 
  哦,钢嘎·哈拉……我注视着这匹骨架高大、脚踝细直、宽宽的前胸凸隆着块块肌腱的黑马。阳光下,它的毛皮像黑缎子一样闪闪发光。我的小黑马驹,我的黑骏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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