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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果子露,就可以开始了,但是从哪里说起呢?”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沁珠还
有一本日记在我的屉子里,这是她死后,我替她检东西,从书堆中搜出来的。那本
东西可算她死后留给朋友们的一件好赠品,从曹死后,一直到她病前,她的生活和
她的精神变化都摘要地写着。
“素文,我去拿一件东西给你,也许可以省了我多少唇舌。而且我所能告诉你
的,只是沁珠表面的生活,至于她内心怎样变动,还是看她的日记来得真实些。”
我忙忙地到书房把这本日记拿了来,素文将日记放在小茶几上说道:“日记让我带
回去慢慢看,你先把她生活的大略告诉我。时间不多了,十二点钟以前,我无论如
何要赶回家去的。”
“好,我就开始我的描述吧!”我说。
当然你知道,我是民国十五年春天回到灰城的。那时候我曾有一封信给沁珠,
报告我来的事情。在一天的下午,我到前门大街买了东西回到我姨母的家里。刚走
到我住的屋子门前,陡然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门帘边一晃,我很惊诧,正想退
回时,那黑影已站在我的面前。呵!她正是别来五年的沁珠。这是多么惨淡一个印
象呵,——她当时所给我的!她穿着一件黑呢的长袍,黑袜黑鞋,而她的脸色是青
白瘦弱。唉,我们分别仅仅五年,她简直老了,老得使我心想象不到。但我算她的
年龄至多不过二十六岁,而她竟像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并且又是那样瘦,缺少血色。
我握住她的手,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很长久地沉默着,最后还是我说道:“沁珠,
你瘦了也老了!”
“是的,我瘦了也老了,我情愿这样!……”她的话使我不大了解。我只迟疑
地望着她,她说:“你当然知道长空死了,在他死后我是度着凄凉冷落的生涯。…
…我罚自己,因为我是长空的罪人呀!”她说到这里又有些眼圈发红。
“好吧!我们不谈那些令人寡欢的事情,你说说你最近的生活吧!”
“我还在教书,……这是无聊的工作,不过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时常使我
忘了悲哀,所以我竟能继续到如今。”
“除了教书你还作些文艺品吗?”
“有的时候也写几段随感,但是太单调,有人说我的文章只是哭颜回。①我不
愿这个批评,所以我竟好久不写了。就是写也不想发表。一个人的东西恐怕要到死
后才能得到一些人的同情吧!”
①颜回,孔子的大弟子,早年夭折。
“不管人们怎么说,我们写只是为了要写,不一定写了就一定要给人看;更不
定看了就要求得人们的同情!……唉!老实说同情又值什么?自己的痛苦还只有自
己了解,是不是!”
“真对,隐,这些时候了,我们的分别。我时时想你来,有许多苦闷的事情我
想对你谈谈,谢天,现在你居然来了,今晚我们将怎样度过这一个久盼始得到的夜
晚呢?……”
“你很久没有看见中央公园的景致了,我们一同到那里兜个圈子,然后再同到
西长安街吃晚饭,让我想,还有什么人可以邀几个来,大家凑凑热闹?”沁珠对我
这样说。
“我看今夜的晚饭还是不用邀别人;让我们好好的谈谈不好吗。”我说。
“也好,不过近来我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平日间他们也曾谈到过你,如果知
道你来了,他们一定不放松我的,至少要为你请他们吃一顿饭。”
“那又是些什么人?”
“他们吗,也可以说都是些青春的骄子,不过他们都很能忠于文艺这和我们脾
味差不多。”
“好吧,将来闲了找他们玩玩也不错!”
我们离开了姨母家的大门,便雇了两部人力车到中央公园去,这时虽然已是春
初,但北方的气候,暖得迟,所以路旁的杨柳还不曾吐新芽,桃花也只有小小的花
蕊,至少还要半个月以后才开放的消息吧。并且西北风还是一阵阵的刺人皮肤。到
中央公园时,门前车马疏疏落落,游人很少。那一个守门的警察见了我们,微微地
打了一个哈欠,似乎说他候了大半天,才候到了这么两个游人。
我们从公园的(?)字回廊绕到了水榭。在河畔看河里的冰,虽然已有了破绽,
然而还未化冻,两只长嘴鹭鸶躲在树穴里,一切都还显著僵冻的样子。从水榭出来,
经过一座土山,便到了同生照相馆,和长美轩一带地方。从玻璃窗往里看,似乎上
林春里有两三个人在吃茶。不久我们已走到御河畔的松林里了。这地方虽然青葱满
目,而冷气侵人。使我们不敢多徘徊,忙忙地穿过社稷坛中间的大马路,仍旧出了
公园。
到西长安街时,电灯已经全亮了,我们在西安饭店找了一间清静的小屋,泡了
一壶茶吃着,并且点了几样吃酒的菜,不久酒菜全齐了,沁珠斟了一杯酒放在我的
面前道:
“隐姊,请满饮这一杯,我替你洗尘,同时也是庆贺你我今日依然能在灰城聚
会!”
我们彼此干了几杯之后,大家都略有一些酒意,这使我们更大胆地说我们所要
说的话。
这一夜我们的谈话很多,我曾问到她以后的打算,她说:“我没有打算,一切
的事情都看我的兴致为转移,我高兴怎样就怎样,现在我不愿再为社会的罪恶所割
宰了。”
“你的思想真进步了。”我说:“从前你对于一切的事情常常是瞻前顾后,现
在你是打破了这一关,我祝你……”
唉!祝什么呢?我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沁珠见我这种吞吐的神情,
她叹息了一声道:“隐姊,我知道你在祝我前途能重新得到人世的幸福,是不是?
当然,我感谢你的好心!不过我的幸福究竟在哪里呢?直到现在我还不曾发现幸福
的道路。”
“难道你还是一池死水吗?唉!沁珠,在前五个月你给我的信中,所说的那些
话。仿佛你要永久缄情向荒丘,现在还没有变更吗?”
“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的确比以前快活多了。我近来很想再恢复学生
时代的生活,你知道今年冬天我同一群孩子们滑冰跳舞,玩得兴致很高呢。可是他
们都是一群孩子呵,和孩子在一起,有时是可以忘却一切的怅惘,恢复自己的天真,
不过有时也更容易觉得自己是已经落伍的人了,——至少在纯洁的生命历程上是无
可骄傲的了。”
九点半钟敲过,我便别了沁珠回家。
第十八章
别了沁珠第三天的下午,我正预备走出公事房时,迎面遇见沁珠来了,她含笑
道:“吓!真巧,你们已经完了事吧!好,同我到一个地方,有几个朋友正等着见
你呢!”
“什么人,见我做什么?”我问。
“到了那里自然明白了。”她一面说,一面招手叫了两辆车子,我们坐上,她
吩咐一声:“到大陆春去。”车夫应着,提起车柄,便如神驹般,踏着沙尘,向前
飞驰而去。转了两个弯,已是到了。我们走进一间宽畅的雅座,茶房送上茶和香烟
来,沁珠递了一根烟给我,同时她自己也拿了一根,一面擦着火柴,一面微笑说道:
“烟、酒现在竟成了我唯一的好朋友!”
“那也不坏,原也是一种人生!”我说。
“不错!这也是一种人生,我真赞成你的话,但也是一种使人不忍深想的人生
呢!”
沁珠黯然的态度,使我也觉得忧伤正咬着我的心,我竟无话可安慰她,只有沉
默地望着她,正在这时候,茶房掀开门帘叫道:“客到!”三个青年人走了进来,
沁珠替我们介绍了,一个名叫梁自云比较更年轻,其余一个叫林文,沁珠称他为政
治家,一个张炯是新闻记者,这三个青年人,果然都是青春的骄子,他们活泼有生
气,春神仿佛是他们的仆从。自从这三个青年走进这所房间,寂寞立刻逃亡。他们
无拘无束地谈笑着,谐谑着,不但使沁珠换了她沉郁的态度,就是我也觉得这个时
候的生命,另有了新意义。
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每人敬了我一杯酒,沁珠不时偷眼看我,可是这有什么关
系呢?那夜我并不脆弱,也不敏感,酒一杯杯地吃着,而我的心浪,依然平静麻木。
我们散的时候,沁珠送我到门口,握住我的手说:“好朋友,今夜你胜利了!”
我只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坏,从今后我们决不要在人前滴一颗眼泪才好!”
沁珠点点头,看着我坐上车,她才进去。
自从这一天以后,这几个青年,时常来邀我和沁珠到处去玩,我同沁珠也都很
能克制自己很快乐而平静地过了半年。
不久秋天来了,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去看沁珠,只见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
手里捧着一束菊花,满面泪痕地站在窗前,我进去时,她不等我坐下,道:“好!
你陪我到陶然亭去吧!”我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打抖,我知道这半年来,我们强
装的笑脸,今天无论如何,不能不失败了。
我俩默默地往陶然亭去,城市渐渐地向我们车后退去,一片苍绿的芦苇,在秋
风里点头迎近我们,长空墓上的白玉碑,已明显的射入我们的眼帘。沁珠跳下车来,
我伴着她来到坟前,她将花轻轻地放在墓畔,低头沉默地站着,她在祝祷吧!我虽
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而由她那晶莹的泪点中,我看出她的悲伤。渐渐地她挪近石
碑,用手扶住碑,她两膝屈下来,跪在碑旁:“唉!多惨酷呀,长空!这就是你给
我的命运!”沁珠喃喃地说着,禁不住呜咽痛哭起来。我蹲在鹦鹉冢下,望着她哀
伤的流泪,我不知道我这个身子,是在什么地方,但觉愁绪如恶涛骇浪般地四面裹
上来,我支不住了,顾不住泥污苔冷,整个身子倒在鹦鹉冢畔。
一阵秋风,吹得白杨发抖,苇塘里也似有呜咽的声音,我抬头看见日影已斜,
前面古庙上的铃铎,叮当作响,更觉这境地凄凉,仿佛鬼影在四周纠缠,我连忙跳
起,跑到沁珠那里,拉了她的手,说道:“沁珠,够了,我们去吧!”
“唉!隐!你好心点吧!让我多留一刻是一刻。回到城里,我的眼泪又只好向
肚里流!”
“那是没办法的呀!你的眼泪没有干的时候,除非是……”我不忍说下去了。
沁珠听了这话,不禁又将目光投射到那石碑上,并轻轻地念道:“长空!我誓
将我的眼泪,时时流湿你墓头的碧草,直到我不能来哭你的时候!”
“何苦呢!走吧!”我不容她再停留,连忙高声叫车夫,沁珠看见车夫拉过车
子来,无可奈何地上了车,进城时,她忽然转过脸来说道:
“好了,隐!我又换了一个人,今晚陪我去跳舞吧!”
“回头再商量!”我说。
她听了这话又回头向我惨笑,我不愿意她这样自苦,故意把头掉开,她见我不
理她,竟哈哈大笑起来。
“镇静点吧,这是大街上呢!”我这样提醒她,她才安静不响了。到了家里,
吃过晚饭,她便脱掉那一身黑衣,换上一件极鲜艳的印度绸长袍,脸上薄施脂粉,
一面对着镜子涂着口红,一面道:
“你看我这样子,谁也猜不透我的心吧!”
“你真有点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