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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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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感到有生存在世界上的意义——难道这一切都只是虚幻的梦吗?唉!纵使是梦
我也希望是比较深酣的梦,你怎么就忍心叫我此刻就醒!微波呵!……只有这一滴
血是我最后在你面前所能贡献的哟!
    长空

    这封信写到这里,忽然字迹变了血红色,最后的署名长空更是血迹斑斓,我看
着也不由得心理上起一种陡然的变化,不想再看下去了,这时沁珠恰好转过脸来,
见我那不平常的面色便问道:
    “你看的是那封有血迹的信吗?”
    “是的。”我只简单地回答她。
    “不用再看了吧,那些信只是使人不高兴罢了!”沁珠懒懒地说:“并且那已
经成了过去的事实,你把那封用妃红色纸写的一封看看好了——那是最近的。”我
听了她的话便把那信抽出来看:

    四月八日由香港寄。
    亲爱的波妹。
    几颗红豆原算不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但蒙你一品题便立刻有了意义和价值。我
将怎样地感谢你呢。不过辞旨之间似乎弥漫了辛酸的哀音,使我欣慰中不免又感到
震恐,莫非这便是我们的命吗?不过波请你相信,我将用我绝大的勇气和宿命奋斗,
必使黯淡变为光明,愁惨化成欢乐,否则我便把这可憎厌的生命交还上帝了。
    昨夜在一家洋货店里买东西,看到一对雕刻精巧的象牙戒指,当然那东西在俗
人看来,是绝比不上黄金绿玉的珍贵,不过我很爱它的纯白,爱它的坚固,正仿佛
一个质朴的隐士,想来你一定也很喜欢它,所以现在敬送给你,愿它能日夜和你的
手指相亲呢!
    我大约还有十天便可以回到北京,那时节呵,——我们可以见面,可以畅谈别
后的一切,唉!这是多么值得渴想的一天哟!

    我看完这封信,不由得又看看我手指上的象牙戒指,——我觉得我没有理由可
以戴这东西,因取下来说道:
    “喂!这戒指绝不是一个玩意儿的东西,我还是不戴吧!”
    “为什么戴不得?你这个人真怪!难道说这便算得是我们订婚的戒指吗?真笑
话了!你如果再这样说,连我也不戴了。”她说着便真要从手上取下那只戒指来,
我连忙赔笑道:
    “算了,算了,这又值得生什么气,我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罢了。”
    “好吧,你既知罪,我便饶你初犯,我们出去玩玩,——这几天的天气一直阴
沉沉的,真够人气闷,今天好容易有了太阳!”
    “好,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问她。
    “天气已经不早了,我们到公园兜个圈子,回头到东安市场吃烧羊肉,夜里到
真光看二孤女……”她说着显出活泼的微笑。
    “咱们倒真会想法子寻快乐!”我不禁叹息着说。
    “不乐,怎么样?……眼泪又值得什么?”沁珠说到这种话时,总露着那种刺
激人的苦笑。
    当她把那些信和红叶等收拾好后,我们便锁上房门,在黯弱的黄昏光影中去追
求那刹时的狂欢。

    



 
                               第十三章

    北方的秋天是特别的天高气爽,当我早晨站在回廊前面,看园子里那些将要调
黄的树叶时,只见叶缝中透出那纤尘不沾的晴空,我由不得发出惊喜的叹息,——
这时心灵解除了阴翳,身体也是轻松,深觉得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找一个知心的朋
友到郊外散散步,真是非常理想的剧景呢。终于在午饭后我乘着车子到沁珠那里,
将要走到她的住房时陡然听见有抽搐的幽泣声这使我吓住了,只悄悄地怔在窗外,
隔了有两分钟,才听见沁珠的声音说道:
    “你何必那样认真呢!”
    “不,并不是我认真,你不晓得我的心……”话到这里便止住了,那是个男子
的声音,似乎像是曹,但我总不便在这时候冲进去,因此我决定暂且先到别处去,
等曹去后我再来,我满心怅惘地离开了沁珠的房子,无目的地向街上走去,不知不
觉已来到琉璃厂,那里是书铺的集中点,我迈进扫叶山房的门时,看见一部《文心
雕龙》,印得很整齐,我便买了,拿着书正往前走,迎头看见沁珠用的王妈,提着
一个纸包走来:
    “素文小姐您到哪里去?……怎么不去看张先生,”她含笑说。
    “张先生此刻在家吗?”我问她。
    “在家。”
    “一个人吗?”
    “是的,曹先生才走。”
    我同王妈一面走一面谈着到了寄宿舍。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寄宿舍院子里
那两棵大榆树,罩在金晃晃的阳光底下,几只云雀儿从房顶飞过,微凉的风拂动着
绿色的窗纱,我走到里院时,看见沁珠倚着亭柱呆站着,脸色有些惨白,眼圈微微
发红。她见了我连忙迎上来说道:
    “你来得正好,……不然我就要到学校去找你了。”
    “怎么你今天似乎有些不高兴呢?”
    “唉,世界上的花样太多了。……你不知道我们昨天又演了一出剧景……我不
相信那是真的,不过演时也有点凄酸的味儿呢?”
    “那么也仅够玩味的了,人生的一切都有些仿佛剧景呢?”
    “当然,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在演着时,就非常清楚地意识那只是戏,而
又演得像煞有介事终不免使人有些滑稽的感想吧!”
    我们谈论着这些空泛的哲理,倒把我所想知道的事实忽略了,直到王妈拿进一
封信来说是曹派人送来的时,这才提醒我。当沁珠看完来信,我就要求她告诉我那
一件她所谓剧景的事实。王妈替我们搬来了两张藤椅,放在榆树荫下。沁珠开始述
说:
    “昨天下午我同曹到陶然亭去,最初他只说是邀我去看芦花,我们到了陶然亭
的时候已将近黄昏了,看秋天的阳光,仿佛是看一个精神爽快而态度洒落的少女面
靥,使人感到一种超越的美,起初我们只在高高低低的土坡上徘徊着,土坡的下面
便是一望无边际的芦田,芦花开得正茂盛,远处望去,那一片纯白的花穗,正仿佛
青松上积了一层白雪,这种景色,在灰尘弥漫了的古城,真是不容易看到的。我们
陡然遇到,当然要鼓起一种稀有的闲情逸致了,那时我正替曹织一件御寒的绒线小
衫,我低头织着,伴着曹慢慢地前进,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建筑美丽的石坟前,那地
方放着几张圆形的石凳,我同曹对面坐下,他替我拿着绒线,我依然不住手地织着,
一阵寒风,吹乱我额前的短发,发丝遮住我的眼,我便用手拢上去,抬眼只见曹正
出神地望着我。
    “你又在想什么?……这里的风景太像画了,你看西山正笼着紫色的烟霞,天
蔚蓝得那样干净——你不是说李连吉舒的一对眼像无云的蓝天吗,我却以为这天像
她的眼……”
    他听了这话,似乎不大感兴趣,只淡然一笑,依然出神地沉默着,我知道不久
又有难题发生,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惊。
    

    “唉,珠!的确,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是一幅凄艳的画景,不但到处有充塞着
文人词客的气息,而且还埋葬了多少英魂和多少艳魄。我想,倘有那么一天!……”
曹黯然地插述着。
    “你又在构造你的作品吗?不然怎么又想入非非呢!”我说。
    “不呵,珠妹!你是冰雪聪明,难道说连我这一点心事都看不透吗?老实告诉
你,这世界我早看穿了,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你要眼看我独葬荒丘……”
    “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这是茵梦湖上的名句。我常常喜欢念
的。但这时听见曹引用到这句话,也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感,我望着他叹了一
口气。
    “唉,珠妹我请求你记住我的话,等到那不幸的一天到来时,我愿意就埋在这
里……那边不是还有一块空地么,大约离这里只有两丈远。”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
着前面那块地方。我这时看见他两眼充满了泪液。
    “怎么,我们都还太年轻呢,那里就谈得到身后的事!”我说。
    “哪里说得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并且死与年轻不年轻又有
多大关系,有时候收拾生命的正是年轻的自己呢!”曹依然满面凄容地说。
    “何苦来!”我只说得这句话,喉管不禁有些发哽了,曹更悲伤的将头埋藏在
两手中,他在哭呢,这使我想到纵使我们演的仅仅是一幕剧景也够人难过的了,并
且我知道使他要演这幕悲凉的剧景的实在是由于不幸的我,无论如何,就是为了责
任心这一点我也该想法子,改变这剧景才是。然而安慰了他又苦了我自己,这时我
真不知要怎么办了。我只有陪着他落泪。
    我们无言对泣着,好久好久,我才勉强的安慰他道:
    “生趣是在你自己的努力,世界上多少事情是出乎人们所预料的,……你只要
往好里想就行了,何苦自己给自己苦酒喝。”
    “唉!自己给自己苦酒喝,本来是太无聊,但是命运是非喝苦酒不可,也就没
办法了!”曹说着抬起头来,眼仍不住向那块空地上看。
    这时天色已有些阴黯了,一只孤雁,哀唳着从我们头顶撩过,更使这凄冷的郊
野,增加了萧瑟的哀调。
    “回去吧!”我一面说一面收拾我的绒线,曹也就站起来,我们沿着芦塘又走
了一大段路,才坐车回来,曹送我到寄宿舍,没有多坐他就走了。
    这时屋子里已经很黑了,我没有开灯,也不曾招呼王妈,独自个悄悄地倒在床
上,这一幕悲凉的剧景整像生了根,盘据在我的脑子里。真怪,这些事简直好像抄
写一本小说,想不到我便成这小说中的主人翁,谁相信这是真事。……窗棂上沙沙
地响起来,我知道天上又起了风,院子里的老榆树早晨已经脱了不少的叶子,这么
一来明天更要‘落叶满阶无人扫’了,这么愁人的天气,你想我的心情怎么好得了,
真的,我深觉得解决曹的问题不是容易的,从前我原只打算用消极的方法对付他,
简直就不去兜搅他,以为这样一来他必恨我,从此慢慢地淡下去,然后各人走各人
的路不就了事吗?谁知道事情竟如此多周折,我越想越觉得痛苦。想找你来谈谈,
时候又已经不早,这一腔愁绪竟至无法发泄,最后只好在日记簿,发上一大篇牢骚,
唉,世路多艰险,素文你看我怎么好?
    沁珠说到这里,又指着那张长方形的桌子中间的屉子道:
    “不信,你就看看我那篇日记,唉!哪里是人所能忍受的煎熬!”
    我听了这话,便从屉子里捡出她的日记簿来。一页一页掀过去,很久才掀到了,
唉, 上面是一片殷红, 像血也像红颜色,使我不能不怀疑,我竟冲口叫出来……
“沁珠!这是什么东西
    “素文!你真神经过敏,哪里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那只是一些深红色的墨
水罢了,你知道现在的局面,还值不得我流血呢!”
    “那就很好,我愿你永久不要到流血的局面吧!”沁珠不曾回答我话,只凄苦
地一笑,依然脸朝床里睡了。我开始看她的日记:

    九月十七日,这是旧历中秋的前一日,照例是有月亮的,但是今天却厚云如絮,
入夜大有雨意,从陶然亭回来后,我一直躺着不动。王妈还以为我不曾回来,所以
一直没有进来招呼我,我也懒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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