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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离端加荣开的荒田不远,那儿也有些兽迹,乱七八糟的。
“甭怕哩。”洪大顺不在乎地说了这么一句。他又补充说:“昨晚咱一 个,还背着这么好的肉,它也没敢上来,兽总是怕人的……”
端加荣就无话了,就要去乡里。
雪没有化的意思,踏在上面像一个硬壳,每踩一步都要下很大的劲儿, 好像要捅破一层玻璃似的,令人心惊肉跳,还格外吃力。路上已有些脚印, 路两边的雪地有许多神秘野兽的脚印,大的,小的,零乱且多,雪下过之 后,通过这些脚印,清楚地感觉到昔日死气沉沉的山林里是很热闹的,熙 来攘往。不过也平添了一份寂静的恐怖。她就这么去乡里。她过去就没有 去过乡里吗?去过一百次,可乡长是县里派来的(不是当地人选的),三天 两头找不着,人家住县城里。就算找着了,事儿多呀,这点调田的小事就 打回村里去,要村里解决。听说现在新调来一个乡长,这就让端加荣下了 决心再去找一次,人与人总归不同的。但我该跟他咋说呢?……我要说, 我不是“搬”到八里荒,我是“逃”。我是逃跑的,从前夫非打即骂、整天 追你强奸的魔掌里逃到八里荒的。我是在村人的指指戳戳甚至是家人的误 解下逃离村庄的。是呀,我不再有能力承受那样的流言飞语,我内伤严重, 精神崩溃,走投无路,最后跑出了人们视线,跑到山林里,成为野人,带 着我的两个女儿,成为与野兽为伴的山林孤客,没有亲人,没有田地,没 有住处,无家可归。我先是住山洞,后来洪大顺和李登凤见我可怜,帮我 搭了个窝棚,可也四壁透风。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每天对着荒山,太阳, 在石头缝和荆棘丛里开荒寻地,垒石填土,过的是比野牲口都还艰难的日 子。我躲避了,心情轻松了,身体完蛋了,两个娃子嗷嗷待哺,上学更是 奢望,可村长还说我是自讨的,是胡毬乱搞,我这样一个形同叫花子的女 人莫非是个坏女人?……
端加荣想得心潮澎湃,想找一个好乡长倾诉一下,积郁太深,心里要 发泄,要找人评评理,让世人明白是非曲直,好坏善恶。
可是,乡是个小乡,进入乡政府小院的门口两边,是几家农户的猪圈 牛棚,散发着稀奇古怪的臭味,每来乡里,心情就坏了,乱了。乡政府院 子里断砖遍地,野草深深,雪没人扫,走了进去,没见一扇门是开的,没 一点生气,没一点光明,几只铜嘴八哥在雪地上寻草籽吃,发出苍老的叫 声。雪地上有几串黄鼠狼和大山猫的脚印。
澎湃的心海骤然间止息了,冲口而出的火炭般的话语咽下了,跑了, 无影无踪了。脚下冰冷,头昏眼花,找个人问问都不行,拍门,无望地拍 门。走到前面的农家——一个代销店问问,代销店的老板是人称“瞟花” 的斜眼老孙,他家里其乐融融,老伴正抱着被大红大绿毛毯包着的小孙子 笑呵呵,儿媳刚生过娃子,脸红红的。看看别人的家,看看别人的幸福与 温暖,端加荣的眼泪都快掉下来。可她忍了忍。这家人家知道她来的意思, 说这大的雪还上班,公路不通,封了山,汽车开不进来,都躲到县城去了。 ——又是一个从县里调来的乡长!端加荣几近绝望,就去选钁。她还要一 把钁头。就选个钁板,钁柄儿要洪大顺配配。
老孙他们知道她目前的处境,还是同情的,看她选镘板的那双手,那 双比男人还糙还破,血痂累累冻疮片片的手,就说,田总是村里的事,总 不能没田还让人活吧!端加荣笑笑说,你活是你自己的事。她眼是肿的, 红的,嘴上都有裂口,血水丝丝往外渗,舔舔是咸的。可这一切她并没在 意。她精心选好了一把钁,又买了两盒蛤蜊油,还把那柜台上的棒棒糖抽 了两个下来,给两个女儿带回去。她背上揸背篓,迎着风就开门走了。
“这不算什么。”她鼓励自己。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对自己说。她想着那个蓄得白白胖胖的媳妇, 那个抱孙子的大娘,那一家人,泪水流了出来。“这没有什么,”她揩着泪 说,“我也会有幸福的,以后,我也会挣来我的幸福……”
天色晦暗,前面碰到一个在雪路上赶羊的人,跟她打着招呼说了几句 含含糊糊的话,那话被风抢去了;那话在那人匆匆地走过后让端加荣回忆 了半天,说的好像是狼。狼?!
狼与这风雪,这天色,这羊和挥鞭赶羊的人……
端加荣是走到她的八里荒地头遇见一只狼的。本来她可以迅速地回到 她的窝棚,可她看看自己戴的电子表,时间还早,虽然天色看起来快近晚 了。她在路上想着如果我不去这么求他们,如果我自己能刨出二十五块半 不求他们,刨出五亩——我现在已刨出了十一块了,我还有劲儿,心中的 热望还没冷却,希望还没死去,我就省得这么一遍一遍热脸贴冷屁股找各 级领导被他们看轻被他们羞辱,被他们误认为神经病。因为我拥有了五亩 地,又离前夫王昌茂远了,就算洪大顺不答应,他家不认我,我也不靠男 人能生存了。要男人干什么呢,我所见到的男人,想依靠也依不了啊,他 们哪叫男人啊,就像是些没有目标的野牲口,像些没头苍蝇,你无论怎么 努力也难换来一个男人对你的温热,不是让你遍体鳞伤,就是让你声名狼 藉,遇事了就用酒来麻木自己,或打老婆娃儿出气。我如果努点力,拼点 命,我会比他们活得更好!……这么想时,她就站在了自己这一个秋冬搬 石挖土砍树根垒起来的一片田地面前。可是,她看到了田头蹲着一个黑糊 糊的家伙,那家伙眼又闭着,使你看不清它是个什么活物,仔细想想该不 是自己砍的来不及火烧的刺蓬吧?可记忆不会这么糟糕,我的田块里从来 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算不干净,蒙了雪,也不会黑糊糊一片。就想到鬼。 这八里荒是有鬼魂的,还有山精木魂,山混子,野人“家家”(外婆);有 那五个武汉知青的冤魂哩……这样的念头都是一闪而过的,端加荣的判断 最后只在野牲口进而在熊瞎子和狼之间。最后的意识定格在“狼”上面。
“哪个?!”自己的寒毛已经竖起了,话一吼出口,身子就提紧了,就 拿出那个买的钁头。
没有回音。那东西还是那么蹲着,蹲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透着诡诈的 森凉。
“我砸啦!”她这一声喊去,手上的镘板也就狠狠地掷去了,可惜没有 打着,打在雪地上,溅起雪粉,那东西倏地就跑。端加荣从喉咙深处发出 了比野兽更恶躁的嗷叫:“嗷呀——”她同时跑过去捡钁板,从那雪地上摸 到了钁板,又朝前面奔跑的东西砸去,又捡石头,一块一块地向林子里砸 去。
后来,她害怕了,腿软了,连钁板也不要了,拔腿就向自己的窝棚猛 跑,边跑边喊:“大顺!大顺来呀,打狼呀!……”
端加荣发着高烧,洪大顺给她烧了一碗姜汤端给她喝,还给她的颈上 和背上刮了痧。这个女人的颈上、背上全是骨头,皮肤黄黄的,松松的。 他去摸她的脉,脉跳得凶快,就像是跑了几天几夜没停下来似的。还说着 胡话,喊“娘”,喊“爷老子”,喊“王天”和村长刘绍五的名字。这个女 人张大着嘴巴,像一条旱坡上的鱼喘气,气急,带着死亡的呢喃,基本上 疯了,认不出人,眼前金花四溅,被鬼魂缠身。两个女儿睁着小羊般的眼 睛望着乱喊乱叫的她,不停地颤抖。
这个屋里鬼气袭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深夜的风在林子里放 大了声音,像一群发病的病妇,像端加荣们,在外头与她呼应。洪大顺端 着那个散发着辛辣气味的碗,看着这屋子里病的病,小的小,他掰着脚不 知如何是好。有时候同情心大增,有时候又恨不得抽腿拍屁股跑了。
后来床上的病人渐渐平息下来了,世界安静了。洪大顺翻出来两根棒 棒糖,给两个女儿说:“你们的妈给你们买的。”
他看她们吃糖,小心翼翼地吃糖,四只巨大的眼睛像四颗寒星,可可 怜怜地瞅着他。洪大顺直打瞌睡,对她们说:“你们睡吧。”
第二天,端加荣醒了,可头依然沉,像有千斤磨盘压在头上,昨夜的 经历像梦一样。可她的烧退了。洪大顺就说他有事要回去一下,到时再给 她弄些生姜来。洪大顺说:“那我走了,你们小心一点。”端加荣知道留不 住他。可没一个男人,她毕竟心虚。她发现,在这样的地方,身边不能没 有男人。她想错了,没有男人你会十分可怕的。
“走吧走吧。”端加荣不耐烦地说。
洪大顺心里想飞跑,可脚步又期期艾艾,欲行又止。这样的男人真是 难受。她又说了一遍:“走吧走吧。”
洪刘顺满脸歉意,加上没睡,年轻的脸上蜡黄蜡黄,眼睛充血,就像 用红色染过一样。
“你今天就不出去了,特别是晚上,要把门关好。”
“晚上你不来啊?”她问。她傻乎乎地问。
“晚上……”洪大顺总是不想来的,洪大顺说,“晚上再看吧……我去 田头转转。”他拿起了一根当柴烧的树棒子,“肉还有,我到时拿些白菜 来……”
狼就是他的肉引来的,是洪大顺引来的。可他不会这么说。他也是好 心。端加荣和两个女儿吃着在吊锅上煮的野羊肉和一些杂拌菜,想着下一 步怎么办的事。她当然还得去搬石头开荒,她不能因为狼就把她的宏大的 计划给中断了。她不会这么容易半途而废,落荒而逃。她咬着牙,每当这 时她就要紧咬牙关挺过去,不能打退堂鼓。
“回去吧,妈。我们回去好吗?”二丫突然对她这么说。
“不。”
她的二女儿已经背上背篓了,双手揽在背绳上,手上的冻疮看着都心 疼。
“不。”她又说,这是对自己说。她背上背篓。
那个她恨的男人,那个她的前夫,如果把他叫来,对付一阵子,也就 好了。把两个女儿送回去,她一个人在这儿?这当然也好,可是,她就打 败了,就等于是向前夫屈服了。为了争这口气,她要把两个无辜的女儿绑 在这儿,绑在一起,成为悲壮的胜利者。
有一回她真的是想下去叫前夫王昌茂的,可当女儿这么一说,她却打 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晚上,发生了一点事。
这天因为风雪又起,刚出门的端加荣又回来了。到了下午,洪大顺顶 着风雪给她送来了白菜。她的心一热,她的心很热。洪大顺脚一颠一跛的, 在这么大的雪中,走这么远的路又跑来,给她送白菜和生姜,着实让她感 动了一阵子,就赶快做饭给他吃。还有酒,是洪大顺自己带来的。正开锅 喝酒时,她的前夫从天而降,推开棚门,是一个被白雪覆盖了全身的雪人。 是来看她们的,提着一只毛锦鸡,是只死的。
“你?!”
“你!”
两个男人就这样怀着微笑的仇恨打过了招呼,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 在木桩凳子上拿着筷子,抹着嘴,却动弹不得。
两个女儿就去喊她们的爹。这一喊把紧张的气氛就冲淡了。端加荣就 说:
“你吃饭了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