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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在右面的树林深处萍碎的阳光下看到了一个人影,我细看时,知是银妮,她坐在一块白石上,头低着,不知在干什么,我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回头,于是我就走了过去。那里没有路,是我从来没到过的地方,地上是阴潮的。碎石破瓦,落叶烂果,在阳光的热度下蒸发出一种原始的气息。我轻轻地走着,望着银妮,没有再叫她,但也没有故意想使她惊异,我怕这会太吓了她。
她似乎始终没有看见我。一直到我走到离她十来步的地方,我看见她抬起头来,凝神地望着我,没有叫我,也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改动她坐着的姿势。于是我发现她眼神有点异样,她活泼流动的眼珠变成了死呆,在林下闪动的阳光中,她乌黑的眼珠发出一种绿光,眼睑的肌肉好像有一幅痉挛,没有颦,没有笑,没有一个她常有的表情。于是我叫了她:
“银妮。”
她没有作声,没有动,我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我拍着她的肩胛,又叫她:
“银妮。”
她抬起头痴望着我,一霎眼,眼角浮出了两粒豆大的泪珠,但脸上还是毫无表情,忽然,她像是进香的路上的乞丐,摊开了两只手掌,这可真使我吃惊了,我看到了她掌上是一颗珊瑚的心,这形状并不像是普通女人金饰上流行的一种平扁型的鸡心,也不像是教育用品的生理标准的心脏,是一个几乎是图案化的圆形的心脏,颜色是紫红的,但显然是因把玩很久而生的光泽;我没有敢碰它,但是银妮突然迟缓地说:
“你看见过这个东西没有?”
“没有。”我无意识的说。
“你有这东西没有?”她又说。
我没有回答,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蹲下身。我不敢碰她手中的东西,我只是合拢她的两掌,于是我轻轻地拉她起来说:
“风很大,我陪你回家去;你看我同三叔去下一盘棋。”
她没有拒绝,跟着我的手站起来,跟着我挽她的手臂踏着落叶烂果,碎石破瓦与斑驳的阳光走向小径,我把她带回家里,三婶一看见银妮就说:
“我叫你睡在床上,怎么又出去了。”
“怎么,她不舒服吗?”我问。
“她这两天总说是头痛,胃口又不好。”三婶说:“所以我叫她躺在床上。”
“有热度吗?”我问。
“没有。”三婶说着就拉银妮到后房去,一面说:“你静静的去睡在床上。”
我跟着她们进取,看着三婶把银妮扶到床上。银妮似乎毫无意见的就躺下去,没有作声也没有表情,躺到床上,她就闭上了眼睛。三婶忽然对我说:
“你们客人都走了?”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
“外面坐,外面坐。”三婶说着就揭起门帘,我也就跟着出来。
在外面,我坐了五分钟,同三叔招呼了一下,我没有听见他同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同他们说些什么;我失神地告辞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暗,风似乎比刚才更紧,我一个人只低着头彳亍地走着,一时我心头像是填满了紊乱无绪的线团,无法挖出而又无从理起,我害怕,我伤心,我郁闷,我已经失去了思索的能力,我不知我应当做什么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该找谁帮助。
我回到家里,没有吃饭,我一个人关在房内,我不断的在室内闲步。我坐遍了每一把椅子,我躺倒床上,我熄了灯,但是我无法入睡。
我几次三番都想找五姑谈谈,但是我怕我无法对五姑说明我自己的感觉,我决定明天找三叔,把银妮林下的情形告他,忽而我又觉得我应当单独同银妮谈谈。。。。。。。但是一切的想法都不是我最后的决定。
究竟银妮林下的举动是对我如此呢,还是她也曾捧着珊瑚的心,在问三婶或别人?从三婶的谈话似乎并没有,她只以为银妮只是一个习惯上的身体不好就是。那么银妮是不是还有未失的理智可以听我诉白?她究竟是本来有这种奇怪的毛病,还是我给她什么想象?或者她曾经有个远别的幼年的男伴,而把想象放在我头上来呢?我回我始终以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待她,我只是代替了道文的地位在同她来往,没有一点点把她当作家族以外的女人过?要是我闯了祸,这将怎么样交待与解决。
外面风很大,灰白的光亮贴在窗口,像是探窥室内的人影,我反复的躺在床上,手脚出着汗,头发着热,慢慢地我有说不出的担忧。突然,我听到隐约的女人的哭声,忽远忽近,忽断忽续,再细听时,又似风声虫声,我毛发悚然,想到道文父亲的故事,心里有奇怪害怕与不安。于是,我想到逃避,我想到迁居,我想到马上回到上海。趁银妮的精神还不是很不正常,我何不借着要看“痴心井”的开拍回到上海去,以免以后的纠纷。
这是一种怕麻烦与胆怯的想法,但是我马上又有了别种的想法。我忽然想到了道文,如果我只预备暂时回到上海去看看拍戏,那么回来的时候又怎么样呢?银妮不忘我,回来固然麻烦;银妮己忘我,回来当然又会提醒她。那么我就应当根本搬走,回上海就不再回来了;如果要这样做,我就先要关照道文才对。小小的事情中,在我们不加思索时似乎很简单,但是在思索之后,竟发现了里面有无数无数的问题。如果我搬走了,银妮身体好起来,当然是对的,但倘若她竟变了道文表姑一样的神经病,那么我不是只是非常自私的胆怯的逃避?于是我想到我的妹妹,我何妨把妹妹接来同住,叫她带着银妮,使她的性格活泼起来,把她的生活丰富起来。我妹妹是一个非常外向的人,我可以借着她带银妮一同接触社会上一些朋友,只要社交范围一广,她的性情就可比较显豁。。。。。。
外面的风好像松弛许多,而窗口的光竟白了起来,它慢慢地爬进了窗内,突然,我感到了一种威胁,一种莫名其妙的白天的威胁,这因为白天一到,我就得生活,而放在面前的就是银妮的问题。
我觉得我实在不能再在这园中生活了,连一天都不可能,连一小时都不可能,无论到哪里,我总得先离开这里,只有离开这里后,我也许会有距离使我恢复的理智来重新思索这件事情。
想到这里,我终于奋然振作,我开亮灯,我理了一只旅行的提箱。我等五姑起来,告诉她我要回上海去一趟,大概半个月回来,她当然觉得我走得有点突兀,我没有理会,留给她一些钱,就走了出来。
我直接走出道文新辟的正门,我连回顾一下园中的景色都没有,这些对我好像都是一种威胁。一到门外,我局促的心境似乎马上宽敞了许多,青山绿松,广阔的大地,在太阳的光芒下,从轻纱似的烟雾伸展出来。这无限新鲜的景色唤醒我一夜的梦魇。我搭上公共汽车,在驶向城站的路上,我发觉我像逃避鬼魅似的,离家越远我越感到安全起来。
我买了票,在车站上吃了早点,于是我开始有比较安详的心境走进了车厢。
如今那车窗外的景色——那静谧的小河,绵延的山峦,黄绿相间的山野,以及小桥流水的人家——在我眼前奔驰移动,竟像是在告诉我,我早就应当离开那怪僻的所在了。但这不过是我精神在过度紧张后的一种松弛,而我马上感到我心上奇怪的空虚,我不知道我在为什么,求什么,或者是要什么?我只是在不为什么,在拒绝什么,或者是不要什么。是这样将空虚招致了我一夜来的疲倦侵袭,我不断的瞌睡起来。在以后醒醒睡睡的旅程中,我始终是逃避着现实的问题,这好像是下意识的对我心灵作保护,它是儒怯地不使我正面作澄清的思索。
一直等到车子进了上海的北站,我跟着大群的旅客下车的当儿,我才想到我应当上哪里去的问题,而我马上发现上哪里都不是我的目的,去找谁都没有什么意义。我提着提箱,迟缓到了站门,停立着望着一群人进,一群人出,我不知如何来安顿自己。最后,我还是想到了道文,我有奇怪的冲动想马上去南京看他,我毫无考虑的去询购车票。
顶近的是下午三点钟的车子,我买了票,但还要隔四小时的时间,自然我很可以回家一趟或者去访问一些朋友,但是我竟什么都不想,我一直逗留在车站上,我吃了一点东西,买了一些报纸杂志,我悄悄地望着人来人去人进人出,静候时间的消逝。
到南京,天已经黑了,我坐了一辆车子赶到道文的家里。
道文的家在沟沿街,是一所小小的洋房,他们住在楼下,我到了里面,夫妻两个正在吃饭,一见是我,道文马上放下筷子叫了起来:
“是你?你怎么会来?”
“唉,说来话长。”我说着放下行李,倒在旁边沙发上说。
“你怎么?面色很不好。“叶波吾说。
“你还没有吃饭吧?”道文望望我说。
“没有,”我说:“但是我现在也不想吃,回头再说吧。”
佣人给我一杯茶,波吾忽然露出很微妙的笑容说:
“你一个人来的?”
“怎么?”我说:“你以为我应当同谁一同来?”
“我想你到南京来玩,应当约银妮一同来看看我们。”
“银妮?”我说:“就是为银妮,她。。。。。。她。。。。。。”
但是道文竟大笑起来,他说:
“你爱上了她?”
“你们快吃饭吧,”我说:“回头再讲。”
我看他们吃饭,一直坐在那里,道文看我一时不愿谈银妮的事,他东一句西一句的问我杭州情形,又谈到掌尘雷刚到杭州叫我写“痴心井”剧本的种种,他说他接到过掌尘一封信,告诉他“痴心井”已经在开拍的情形,掌尘还说到大家叫我去上海,我不去。道文于是猜想我在那面一定很安静地可以写作,所以不想去上海。最后叶波吾说:
“我早就料到你因为喜欢银妮,所以他们叫你去参观拍戏都不去了。”
“全是你,你闯的祸。”我正经地说。
我的话使道文与波吾都惊异起来,这时候他们已经吃完饭,两个人都坐到我的旁边。道文也比较不像开玩笑似的问我,他说: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我于是把详细的经过都告诉他,我告诉他我怎么跟银妮来往,怎么我妹妹同同学到杭州来玩,后来掌尘他们来杭州,又是怎么样的情形,以及我怎么样在树林看到她拿着那颗珊瑚的心的情形。
道文听了以后,愣了许久,忽然感喟地说:
“我早就告诉你,住在我家的女孩都是痴情的,痴情的女孩子是不能惹的。”
“但是我并没有惹她,我完全像小妹妹一样的待她,完全是代替你的地位同她在一起。”我说:“是不是她以前有什么男同学远别了,所以把这份想象放在我身上来了。”
“没有,没有。”道文说:“你想找这样解释,无非是为逃避责任的一种自慰。她爱上了你,这不是很确实的事么?”
“但是我没有什么值得她痴情的,又没有同她一句什么。”
“奇怪,看你写的小说很聪敏,怎么到你自己身上,怎么糊涂了?”道文责备我似的说:“当初你不是说,你喜欢痴情的女孩子么?现在,你看,这种女孩子不能够惹的。”
“但是,我怎么想得到?”我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读过那么些书,写过这许多东西,这还要我告诉?”道文的声音越来越响。
“但是这已经过去,你责备我也没有用,现在你要怎么办呢?”
“你们争这些干么?”波吾说:“你同银妮结婚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他又没有爱银妮。”道文说:“没有爱情的婚姻不会永久幸福的。”
爱银妮,我为什么不爱银妮?这许多日子我始终没有想到这问题,经道文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