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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她年青时候一定比叶波吾还要秀丽。三婶与五姑都很少说话,三叔则同我谈点世界的情形,他问我是否喜欢着围棋,在这里没有事可以到他那里去下棋去。
银妮自然是我最注意的人物,她有一个圆形的微扁的脸,扁薄的嘴唇似乎经常带着笑容,大大的眼睛,像都被乌黑的眼珠所占据,非常流动,似乎有点含羞,这点刚刚同叶波吾相反,叶波吾的眼珠特别小,而常常爱凝视在空虚里似的。银妮肤色很健康,是道地的乡下女孩子的颜色。她的头部说话时常爱摇动,两条长长的发辫非常有趣。这当然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典型,我想起余道文过去所讲的他们家的姑娘的传统的性情,似乎并不在银妮,而倒是在他太太叶波吾的身上。银妮很少同我们说话;但叶波吾则以很大方的大嫂的身份在招呼银妮。我很想找句话同银妮谈谈,于是就提到上次来时在井边看到她,她看见我就逃跑的事。银妮忽然张大了眼睛,堆下两个笑涡很爽朗的说:
“啊,那天就是你?”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我那天没有看清楚。”她说:“我只看见后影。”
“你一跑倒骇我一跳。”
“你也骇我一跳。”银妮说:“我们很少有人到那面去。”
这时三婶忽然看银妮一眼,抢着说:
“我们这里有五六个井。那面一个太远,总不去用它的。”
我也就不再说什么。
吃了饭,三叔一家就回去了,五姑忽然同银妮说:
“他们到南京去,徐先生一出门,我可只有一个人了,你可时常来陪陪我。”
银妮笑了笑,没有回答,就跟着她父母走了。
第三天夜里,三婶备了菜叫我们去吃饭,我带我上海带来的两条香烟,两匣巧克力糖去送他们。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银妮家,房子比余道文家要深大,每间前后隔成两间,完全是古老的旧式的,后窗外还有很大的园地,两面有矮平房,正面是围墙,有门,外面像还住着农家。他们的房间里面挤满东西,都是些讲究的笨重的家具,三叔告诉我都是从倒了的正屋里搬出来的,还有许多没有搬出来更大更好的家具,都被日本兵当柴烧了。
里面有长长的红木的陈桌,上面放着大大的花瓶,杂乱的古玩;有庞大的红木书橱,橱里放着杂乱的中国书,我大概张于一张,发现许多中国医书。我问三叔,他告诉我这是他自己要用的,许多书都毁了,还有一些不全的他在抗战时卖去了,比较完整的他存放在后面阁楼上,他一再叫道文来理理,但是道文又懒又忙,总发兴不起。
“三叔对于中医很有研究。”道文忽然说:“你住在这里有什么病痛可以请教三叔。”
我有病虽是不喜欢看中医,但当时当然客气地说:
“那好极了,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许多地方都要打扰三叔三婶的。”
吃饭的时候到了,菜很丰富,他告诉我许多蔬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他说他还喜欢种花卉果木,他现在有二十几盆珠兰,叫我白走里来看,他还有七十六种菊花,秋天里他可以送我一些。
饭后已经不早,余道文照着手电筒,,我们一同从三叔家出来,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中间是波吾与五姑,那天天气绝好,天空碧蓝,正是阴历十八九的样子,月色仍是丰满,而繁星熠熠,这园林似乎显得特别美丽,又仍使我们看得清一切,我说:
“还照着手电筒干么?”
“你有没有电筒?”余道文灭了手电筒说:“你住在这里,这东西可不能不备。”
“我想落雨天我也不会出来。”我说:“天晴,也用不着手电筒。”
那正是晚春初夏的天气,树丛里有间歇的虫声,田野间已经鼓起轻微的蛙声,星光月光在树梢闪着银色,夜鸟还未入睡,发出偶然的喘息。有轻微的五月的和风吹来,我感到特别醉人。
“当心蛇。”余道文忽然又亮了一亮手电筒说。
走出树丛,有较宽的路,波吾走到余道文的旁边,她挽着余道文的手臂,这时候我望见了那个亭子,它站在那星光之下,似乎还是很完整的,同它旁边一些树木配合,与稍远的竹林连成了一个神秘的曲线,月亮好像就镶在那曲线的边缘,这给我一种奇怪的美感。我说
“我们到那面绕着亭子过去,好不好?”
“有什么可绕的。”余道文说。
“月亮很好,我们多散散步不好么?”
“徐先生真是诗人。“叶波吾说着,似乎是讽刺,有点不同意我的提议。
“那边池塘边板桥多难走。”五姑也反对我的提议。
我当然也不再坚守我的意见,跟着余道文走,余道文拉紧了叶波吾在谈什么,隔着五姑,我在后面当然听不清楚。
走到漪光楼旧址前面,踏着颠乱的石头瓦砾时,叶波吾忽然说:
“走到这里总有点怕。”
“所以我劝你绕着亭子走。”
“那面更怕。”叶波吾说:“我搬到这里,只去过一次,不知怎么,白天里我都感到一种凄凉与恐怖。还有那亭子里的对联,给我印象很深。“
“对联?”“我说。
“你没有看见亭柱上那对联?”余道文说:“留得残荷落叶,谛听雨声;莫谈新鬼旧梦,泄漏天机。”
“这有什么,上联像是义山还是放翁的诗句,这有什么可怕?”
“我自己也不懂,”叶波吾说:“好像给我一种恐怖的暗示,配个景色,望着这里的残墙断垣,好像是聊斋志异的背景。”她更紧的靠紧了余道文。
“你也太想入非非。”余道文开亮了手电筒说着,脚步似乎放快来。五姑在我的面前,低着头直走路,一句话也不说。我看他们好像都有点害怕,就说:
“道文,你应当花一点钱,把这地方整个整理整理。”
“这得花多少钱!”他说:“我们本来想完全把它卖去,太大,没人要。”
回到家里,开亮电灯,五姑忽然说:
“要是我一个人,我真不敢回来。”五姑说着走了出去。”
“这有什么可怕。”我说:“为什么你们胆子小得这样。”
“你不知道。”余道文对我说:“五姑亲眼看见日本人在那面杀过好些人。”
“啊?”叶波吾忽然叫起来“你怎么一直没有告诉我,道文?”
“不要害怕。”道文安慰波吾说:“告诉你,你更不敢在这里住了。”
“那么你现在何必说出来呢?”我说。
“现在我们要到南京去了。”余道文说着笑起来:“你反正胆子很大。”
四
余道文夫妇终于离杭去京,动身的一天,我到车站送他们,在站上,我就碰到了两个熟人,他们告诉我许多熟朋友都在杭州,并且热心地邀我吃饭,说大家叙叙。
果然我在隔天的宴会里碰到许多朋友,从那些朋友中又知道一些朋友在杭州。杭州是一个很小的地方,这样一应酬,我安居写作的计划就不能像理想一样的实行,事实上我也是不惯于整天孤独生活的人,所以有时候也常常进城,余道文的房子离市区远,来看我的人不多,如果我不出去,我永远有一个很清静的环境。但使我住在那里感到安慰的,则还是五姑对我的照拂与慈爱,她几乎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她非常爱清洁,近于怪癖,开始的辰光,我弄乱了地方,只要我一出去,甚至只是在外面散步,她就进去把一切安顿成原来的整洁,弄得我以后只好自己当心起来。后来我们熟了,她就像我母亲一样来叮嘱我。我想这些也许就是使叶波吾不能同她投机之处,但是对我这样的单身汉,则是一种温暖。这因为配合这个的是她对我的关心,她会烧很可口的菜,我们一起吃饭,但她总是不肯多吃我爱吃的菜;她珍惜一切的物资,我一直是一个人,许多小东西,譬如袜子,破了也就丢了,但是她为我补缀得非常精巧,叫我再穿,在夜里,我有时候要写作,她在睡前,看我在做事情,总是预备了点心,叮咛我睡前必须吃点东西,有时候我没有吃,她早晨看见了,总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这东西,下次她可以预备别的。顶奇怪是有一天晚上,天有点热了,我写作到两点钟,站起来,我看到外面月色很好,萤光四飞,蛙声轻奏,我想到外面去散散步。我们屋子的外门在夜里是落锁的,这钥匙我记得是挂在客室里,但是那天我怎么也找不到,而我又不愿为此惊动五姑。
我想从窗户跳出去,而窗户大都装着铁栏,只有一扇气窗,又高又小,不知怎么,我一时高兴,竟从气窗里爬了出去,就在外面跳下去的时候,大概是气窗上有钉子,把我的裤子从大腿一直撕到腰部,我的腿上还划破了一条,竟流出血来。我本来想到园中去散散步,但这一下使我毫无兴趣了,我在外面站走一回,就从原来气窗里爬了进来,我洗了创口施敷红药水,裤子不但撕破,而且上下衣服都染上灰土,我换了衣裳就开始睡觉。
第二天,五姑看到我换下的衣服,她就问我:
“这是怎么回事?”
“啊?我昨夜找不到钥匙,我从气窗里跳出去,不但撕破裤子,还划破了腿。”
“你真是个小孩子。”五姑忽然皱皱眉说:“半夜里你到外面干么去?我就怕你半夜里出去,所以把钥匙收起来了。”
“你真不许我在夜里出去?”我笑着说
“道文难道没有告诉过你?”
“告诉过我。”我说:“但是我并不是听见有哭声才出去的。”
“不管怎么样,”她说:“不出去总没有什么大害处。是不?”
我当然知道她的好意。没有再说什么;夜里我想再试一次,但是我发现五姑已经把那个气窗钉死了。
这使我深深地觉到五姑的美意。
在我住了一星期的时候,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发现房中多了一个花架,上面放着一盆珠兰,五姑告诉我是银妮送来的。
“银妮?”我说:“我怎么没有碰见她?”
“她天天都来,只是不愿打扰你,在后面陪我一会就走了。”
当时我就走到银妮家里去谢谢她们送我的花,我在窗口看见银妮在屋后喂鸡,三叔同我下了一盘棋,银妮一直没有进来,天已经暗下来,我怕五姑等我吃饭,就告辞回来了。第二天黄昏时候,我在外面散步,忽然看到银妮提着一个小竹篮过来,我迎了上去,我说:
“怎么,你见我还怕羞?”
我看她脸上露出很不好意思的微笑,我就去提她手上的竹篮说:
“这是什么?”
“鸡蛋。”她说:“妈妈叫我送来给你吃。”
“怎么那么客气。”我说:“你应当多吃一点。”
“我们的鸡每天生蛋,很多。”她看我拿了她的竹篮,她忽然又说:“那么我回去了。我明天再来拿篮子。”
“不,不,”我拉住了她,我说:“五姑正等着你呢。“
于是我们一同走回来,走进厨房,我请她到我房间里去玩,我同她谈到杭州的一些风景,我请她哪一天伴我去玩玩,我们还谈到划船,钓鱼,她忽然说:
“我们那池塘里鱼很多,不过母亲不许我一个人去钧。”
“真的,那么明天我们一同去。”我说:“我有竿很讲究的钓鱼竿,还是在法国买的,带回来十年,只用过十几次。”我当时就把钓鱼竿找出来给她看,她感到很新鲜,看了看,忽然说:
“这好钓么?”
“自然,”我说:“你看这竿子很轻,但是结实,大一点鱼也可以钓。你明天倒试试看。”
“我不用,你用这个,我用我的,看谁钓得多。”她闪动乌黑的眼珠说。
“你的钓竿是怎么样的?”我说:“是什么牌子?”
“啊,我是自己做的,”她说:“我们竹园里可以做钓鱼竿的竹子很多。”
“那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