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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可以看到东北方林木梢头,影现一大一小的高耸塔尖,一座是雄伟的七级大雁塔,另一座
是大肚子的土丘基小雁塔。他们知道,快接近城南荐福寺了。那时,小雁塔未被地震所裂,
那是次年的事,目下两塔并立十分壮观。
小花子仍然领先,向东北一转,绕一座大土丘而过,大、小雁塔被土丘上的凋林挡住了。
蓦地,小花子勒住坐骑,扭头轻问:“喂!你们听听,上面不对劲。”
三人策马屹立,侧耳倾听。东北朔风吹号,但仍可听清丘上有啼哭声传出。
“晤!有小娃娃啼哭。”文昌说。
“荒丘野郊,鬼打死人,若冷的天,怎么会有小孩啼哭?怪事,咱们上去看看。”小花
子答。
文昌第一个下马,将缰绳挂在树枝上,道:“我上去瞧瞧,等我。”
他循着间歇传来的啼声往丘上的密林走去,没入林影之中。小花子不甘寂寞,向黑铁塔
道:“咱们也去瞧瞧,呆在这里没意思。”
“好,走。”黑铁塔答。两人下马挂了缰,也走了。
灰影一闪,不远处一个钉住他们的老尼姑,也从另一面入了林,那是千面师太。
文昌将近丘顶,便看到一个中年人在树枝上挂了三根绳子,正在打套结。树下一男一女
两个小娃娃年约七八岁,正在相抱着啼哭。中年人衣衫褴褛,破棉衣的裂缝中,挤出了灰色
的破脏棉絮,赤足,脸黄肌瘦,骨瘦如柴。两个小孩也是脸色苍黄,瘦弱单薄,不但气色上
显得营养不良,而且还有病缠身。
文昌躲在树后,看了那三根绳上的话套,只感到毛骨悚然,天!那是上吊的滑套哩。
中年人打好结,眼中泪水滚滚,找来了两块泥土,小心翼翼地在一根绳子下堆叠起来,
那是垫脚的东西。
一切准备停当,中年人向两个娃娃招手,颤声叫:“孩子们,该走了。婉儿先走一步,
早些找到你妈妈。”
两个孩子止住了哭,相扶着走近。女娃娃眼泪盈盈地滴着摇晃着绳索,抖索着问:
“爹,用绳子便可以找到天上的妈妈了?”
中年人吃力地偏过头,艰难地蹲下伸出双手,要抱女娃娃,一面道:“是的。爹也随后
跟来。孩子,不用怕,不久之后,我们一家子都可以在天上相聚,过那没有饥寒的日子。来
吧!勇敢些,孩子,抹干眼泪,乖孩子,别……别哭……”
他抱起女娃娃,走向最后一根绳子,伸出抖动着的右手,摸索着绳圈,闭上眼,让大滴
的泪水往下掉,终于将圈子套上女娃娃的脑袋了。只消他放下抱着的手,这可怜的女孩子……
文昌三个人躲在五丈外树干后,小花子正待冲出,文昌已一闪而去。
中年人一咬牙,厉叫着道:“孩子,你……你先……先走一……一步……”
他的左手一松,向下一蹲。女娃娃起初不肯放松抱在她爹爹颈上的手,但绳索一紧,她
尖叫了一声便放松了。
同一瞬间,文昌将她抱住了,一把拉断绳套,顺手一耳光把中年人击倒在地,怒吼道,
“虎毒不食子,你这是禽兽不如,你要死便独个死,为何拉上两个小的做伴?”
中年人躺倒在地,虚弱地呻吟,挣扎着坐起。
小花子也抢到了,抱住男娃娃,七手八脚解下自己的破棉袄,抱起冷得发抖的男娃娃,
无限怜惜地挤抱在怀里。
中年人踉跄站起,哭丧着脸道:“老弟,不必管小可的事勉强拉回死了比活着艰难的
人,本身就是罪孽,何苦?”
“你不该拖上两个小的死。”文昌仍在怒吼。
“我宁他们也死,免得活着受罪。”
“废话。”
“老弟,真的,活着,他两人必成为奴婢,痛苦一生活下去没有意思,不如不活。”
“有困难?”
“是的,我欠了难以偿还的债,活着是耻辱,死了死得够清白。”
“欠了多少债?谁的?”
“二十两,城里封三爷的。这一辈于我也无法还清,除了用儿女抵债,但我不愿儿女一
世为奴让人摧残……”
“他妈的!是那个吸血鬼,他该死!”文昌怒叫。
中年人摇头苦笑,道:“不是封三爷的错,错的是我。半年前,老妻病入膏盲,只好向
友人借了五两银子救急,不想药石无效,拖了两个月仍旧救不了人。人死了,债务转到封三
爷帐上,由两分息增至六分。半年来,利上滚利,每月零星债还之外,至今本息仍欠二十一
两之多。封三爷要我这两个婢女永世为奴,答应人债两清。可是,封三爷自己要不了那么多
奴婢,他必定将人转卖,我怎忍心让儿女永世为奴,不如早死早投胎好些。”
“那王八蛋可恶!该死!”黑铁塔怒叫如雷。
“不!”中年人摇手叫,又道:“算起来封三爷是小可的恩人,他令亡妻苟延了两个月
生命,小可铭感五衷,其错在我,我只怪自己不争气,养不活妻儿,死后仍欠封三爷的债无
法还清,只好来生犬马相报了。”
文昌和两人面面相对,做不得声,小民百姓天性浑厚,恩怨分明,不怨天尤人,反而怨
自己,大出他们意料之外,怎能开口挑起他们仇恨的念头?
黑铁塔重重地哼了一声,小花子呆住了。
文昌心中一转,“老兄,可否让我替你还债?”中年人苦笑道:“今生我欠人太多,不
敢再……”“呸,还借银头子给你还债,你可以慢慢还我,而且,偿还的事我相信你定可办
到,我信任你,我并非见死援手怜悯你,而是要替我办事。”
“办事?你……”
“我给你白银四十两……”
“不!不!二十两足矣!但请老弟将要办的事说出,能否办到我得斟酌。而且,为非作
歹的事,恕小可不能答应的。”
文昌将女娃娃送到中年人怀里,正色道:“听着,我有一个亲戚姓……商,名岚,流落
江湖行踪不明,我十分惦念,日夕祝寿他平安,但我没事闲暇。我要求你的是在家为敝亲建
一小龛祠,晨昏祷告,早晚一炉香,祝祷他老人家在世平安,为期四载,工银四十两,你可
办得到?”
中年人目定口呆,意似不信,张口结舌地问:“老弟的话当真?”“我只问你办不办得
到。”文昌答。
中年人拜到在地,咽哽着道:“恩公受我一拜,别说四载,即便今后小可在有生之
年……”
文昌一把将他拉起,道:“不必如此,但愿你在这四年中为敝亲尽心足矣。”
“请教诸位恩公尊姓大名,小可姓庐,小名冲,这是小儿桐儿,丫头婉儿,孩子们叩谢
思公们大德大恩。”中年人涕零地叫。
但两个小娃娃被小花子和黑铁塔分别抱住了。
文昌说道:“我三人乃是天涯浪子,一向不留姓名。”他向小花子伸手道:“小弟身上
可方便?”
小花子拘出一锭金子和一锭银子,各是十两,道:“金子算是四十两,余十两我送给小
弟弟做见面礼。”
文昌也加上自己的五两银子,半锭金子他不敢给,恐怕因此而替庐冲惹来麻烦,因为那
是在长安酒肆偷来的贼物。黑铁塔身上没有银子,他去掏刚才夺来的首饰,正要往婉几怀里
放。文昌摇手道:“不可,这事由我来办。”
他用一块手帕包了十来件首饰,塞入小娃娃的身上,道:“庐兄,荒郊野丘相遇,也是
有缘,这些首饰,乃有敞兄弟给小弟妹作为日后成家的礼物。请记住,十年之内,这些首饰
千万不可露目,必须妥为珍藏。”他将金银强塞入庐冲怀中,说声“珍重”举手一挥,小花
子和黑铁塔将人放下,三人去如电驰,不见了。
庐冲根本不相信这是事实,仍在发呆,等他清醒之后,已经不见人影了。伸手怀中一
模,一锭金两锭银俱在,金银上铸有华州和西安府城殷宝银号的印记,不错,是真的,恩人
们呢?不见了。他率领儿女俯伏在地上膜拜,四面八方拜,因为他不知道恩人往何处走的甚
至怀疑这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使者。
三匹马向存福寺方向急冲,后面侧方不远处,千面师太含笑破掠,亦步亦趋紧钉不舍。
存福寺距府城约有三里左右,东北大平原是慈恩微,大雁塔迢迢相望,比小雁塔略低,
但雄壮得多。存福寺南面不远,是大与善寺。再往南,便是汉朝大将樊哙的食邑樊川,樊家
已是人才凋零,目前右参政厉春水的庭园便建在樊川,大概玉面虎一群倒霉男女还未返回。
大与善寺与存福寺之间平原上,零星散布着一些村庄土围,这些村庄,被两座大寺的僧
人闹得鸡犬不宁。
原来存福寺的和尚是禅宗的信徒,而大与善寺却是喇嘛教密宗的大本营。本朝皇帝对喇
嘛十分尊祟,比其他禅门弟子吃香,待遇好,地位高,享受也高级,那时喇嘛教圣憎活佛宗
喀巴新抡的黄教,在中原还未生根,所以大与善寺中的喇嘛僧,全是红教的酒肉和尚。寺中
是千余名禅宗弟子,寺的建筑比存福寺大得多,宏伟的多。皇帝老爷崇奉喇嘛,喇嘛成了天
之骄子,便将原来的禅宗弟子赶跑,安置喇嘛僧。因此以来,陕西的喇嘛便与大善寺作为根
据地,吃酒肉讨老婆。在山西,五台山是喇嘛第一大本营。那时,黄教的大量信徒,逐渐从
甘肃、蒙古,向中原传播。因此,红教不但要和中原的佛教宗派斗争,也准备向黄教宣战,
怕黄教的徒众革他们的命,所以要扩张他的势力范围,大量吸收信徒,附近的人是麻烦了。
佛教在东汉时东传,一再演变,成了中国化的型式,十宗俱起,有三宗是我国所创,极
为盛行,这三宗是华严宗、天台宗、禅宗。禅宗虽名为教别传,但因为是少林寺撑腰,发展
极深厚。而喇嘛教可以娶妻生子,在平民百姓眼中看来,简直是佛门叛逆,邪魔歪道,可
是,他们却是官府撑的腰,佛门弟子无可奈何,明争不显暗斗在所难免。这附近有了两种憎
人,想得到必定不会安静。
官道左侧,是一座小镇,正是行人歇脚的好所在。有几问小村店点缀其间,但这些村店
却在土围子内,而设在围子外一带桃林之内。
这座桃林很大,据说是从大善寺西面的玄都观移来的。树龄已是三十余年,密密麻麻占
地不下十亩,所有的桃树都已长满了包芽,快到开花叶了。五六座村店点缀在桃林中,当春
天光临人间时,桃花海中小饮五杯,情调确是够美的。这座土围子叫林曲,林曲的桃林大大
的有名,但唯一缺憾是这儿没有客店,要找客店必须到存福寺旁的小镇投宿,或者借宿存福
寺。
蹄声得得,三匹马从官道上折入桃林,马儿在林旁止步,马上人一跃下地,紧好坐骑,
这儿已先紧了十余匹健马,显然,有人已捷先登光顾了。
桃林外侧挑起一文酒旗儿,一条小径穿林而入,二十步散布着七八间小店,不远处便是
林曲的村寨门,第一家小店在门前挂了一块木招牌,写的是“林曲小酌”。
林曲小酌是两栋草屋,木墙木壁,小巧玲戏而古色古香,形如荒山小阁,在这一带土瓦
屋中别是情调,吸引了不少探亲的游客,前一栋是设食座的大庭,前面利用桃树架起一座凉
棚,如果是春夏天色晴朗,棚下可设十来副座头,但目下气候阴冷,棚中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