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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他就是战神楼望?”白子安疑道。凡入北军的男儿,哪个不崇拜一代战神楼望?楼望是个传说,他少年从戎,一刀一枪地锤炼成军中猛将,从小小的百夫长做起,直到官居太尉。英宗年间齐燕对阵百余仗,每战皆胜,当真是罕见的军事奇才。就他看来,盛年隐居的“战神”楼望就算不是英姿焕发,威风凛凛,也该是名士清风,儒雅从容,却不料是这么个干瘦矮小的老爷子,他甚至怀疑这老爷子能否跨上一匹河谷战马?
“我当然确定。不过这老家伙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今日若非昭仪一曲《流水》还敲不开他的门呢!”韦璧对自己吃的两次闭门羹一直耿耿于怀。两月来探寻无果,得乐歌提示后,好不容易才寻到楼望,韦璧欣喜若狂,连忙亲携美酒,还投其所好,重金购得一把好琴两次前来拜访,却不料连楼望长得是圆是扁都没看见,就被轰了出来。
皇帝遭此冷遇,倒也不恼,只闲闲捧起茶盏,啜了一口,赞道:“这地方好,茶也好!”
此处乃是雍州城郊的水牛泽,倚古容山北峰,烟波浩淼。一片红枫林,弥漫交错于水岸之旁,宛如图画。
四人一路登山来,沿途多见奇峰怪石,苍松翠柏,风过松涛如海,声如浪涌,松香满山可闻。楼望居住的草屋在山腰竹林之中,远远有流瀑从对面高山挂下河滩,激起水气袅袅直上,青山寂寂空谷幽幽,大是超凡脱俗,让人流连忘返。
“这老家伙果真挑得个好地方!就是这茶……”韦璧举盏连饮数口,嫌弃地皱起双眉。他惯喝六安、云绿,实在品不出这茶味寡淡的清茶有什么好。
“侯爷错了。”乐歌打开盛水的粗陶瓦罐给韦璧看,只见瓦罐外粗内细,瓷胎光润洁白,一丝茶垢也无,韦璧不禁奇道:“老家伙倒是爱洁之人,这瓦罐粗器也擦拭得这般干净。”
乐歌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是楼将军爱洁,乃是山泉清洁,水质甘冽醇厚。世人鲜少以竹叶炒茶,茶味虽淡,却真真是君子之饮。”
“昭仪风雅……在下眼拙,不识真章。”韦璧恭维了她一句,然后轻声嘟囔道:“可眼下我们到底是走还是留……”在他看来,楼望这老小子,安居雅舍,与世隔绝,还要人三请四请,实为沽名钓誉。若不是尚隐非要亲顾茅庐,他早就提议一纸诏书,将这老小子召来,干脆简单。
乐歌看向皇帝,见他一声不吭,只专注观察院中摆设,便心中一动,也四下张望起来。这是一座山林小居,灰土砌墙,竹篱围院。他们所坐之处,石座石凳,粗朴简单。内室一进一间,十分宽敞,望之一目了然。床榻案几皆为竹器,精巧耐用。堂中并没有刀枪剑戟等与武事有关的东西,最醒目的当属五张楠木琴案,分别摆放着五把古琴。虽未近看,但五把古琴皆是桐面梓底,漆色光泽鉴人,更有一把竹形断纹清晰可见,堪称绝品。
因楼望爱琴,非琴友不见,她才有机会从内廷走出来,亲眼见一见这闻名天下的“战神”。 向来揣度人心,必观其色,察其言,闻其声,视其行。楼望仪容风度虽与想象相差很远,可拙不掩奇,他虽年过花甲,却依然耳聪目明,身轻体健,周身一股刚毅之气,就如那盛水用的瓦罐陶瓮,外表黝黑难看,内里光洁如雪。
她深信,楼望就如同名器,十年铸剑,一朝出鞘,天下谁堪敌手?可到底该如何打动楼望出世,她却心中无底,相信尚隐也没把握。
先前一曲《流水》,喻知音难觅之意,终让楼望打开大门,以琴友之礼将他四人迎了进来,可韦璧稍一提起朝事,他就恼了。难道这一代战神真的放下凡尘俗务赫赫功业,一心一意寄情山水之中?
“这是什么?”乐歌见院中银杏树下,有一块与别处土壤不同的沙土,沙土上似插着一把铁刃,像是农夫松土灌溉时所用的工具。因在树下背阴之处,不仔细看很难发觉。
因她这句疑问,皇帝、韦璧和白子安都看了过去。
白子安走过去蹲□,用力将铁刃拔出,日光之下,只见刃薄而锋利,寒光凛冽,让他不由惊道:“短剑‘流光’!正是楼将军随身兵器!”
韦璧也上前忿忿道:“沙盘、短剑,这老家伙还说他不是楼望?”
有了这个发现,白子安疑虑尽释,他激动地站起来,朝内室方向拱手为礼,大声道:“昭昭见客,诚心而至,楼将军为何拒人于千里?”
“得了……你喊破喉咙也没用,人家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会搭理你的。”韦璧另辟蹊径,继续大声说道:“功业煌煌,力请隐退,两袖清风而去,将军何等洒脱啊!可忘大义而全自身,岂是大丈夫所为?”
白子安见韦璧越说越离谱,不禁瞪了他一眼。
韦璧无动于衷,继续添油加醋地说道:“怪不得老话说,名将无三世之功,‘战神’也不过尔尔!”
刻薄话说尽,还不见楼望出来,韦璧不禁沮丧:以礼诱之不行,以情动之也不行,如今连激将法都使出来了,看来没戏了。
他走到皇帝身边,低声说道:“是臣办事不力……这沙盘荒废,宝剑蒙尘,还有这雍州郊野,神仙之地,臣看,楼将军只想清风明月,了此残生了。”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宝剑蒙尘,却不舍丢弃;沙盘荒废,却未有颓坏;将军避世,却不见远行,谁说楼将军只想清风明月,了此残生了?”
皇帝与乐歌对视一眼,问道:“你看,楼将军出山有几成把握?”
乐歌留心听他说话,侧头想一想道:“先前只有三成,现在有六成了。”
两人心领神会,相视而笑。
乐歌把琴抱过来,细细抚拭一遍后,置于石桌上,凝神专注,拨动琴弦。琴音铮铮,流动如注,然而琴声跳动不稳,竟似是有人在酒醉后步伐踉跄,狂态毕露。
韦璧本以为她会奏一曲慷慨激昂的《将军令》来激发楼望心中的英雄之气,却不料竟是这般散漫疏狂之音,心中大奇。
突然间,屋内传来一阵拨弦之音,竟与乐歌的琴声相和。琴音苍劲有力,似有满腔不平愤懑之气喷薄而出。
乐歌忽觉胸口一阵窒闷,她心中一凛,立即明白过来,楼望武功盖世,内力已臻化境,他是把自己一生的际遇、内心郁积的不平都融进了琴声之中,而自己并无内力在身,是无力与他抗衡的,当即便沉下心神,轻抚琴弦,与之相和。只听屋内的琴音跌宕起伏,忽而拔至高处,忽而一落千丈,似无限的惆怅与难言的愁苦在心间弥漫。而乐歌的琴音则回旋婉转,虽极低极细,但每个音节皆清晰可闻。
皇帝、韦璧、白子安三人只觉得一个桀骜疏狂,中心如沸,另一个则清丽婉约,温柔雅致,似乎是一只大鹰正奋力振翅,仰天长啸,而旁边一只小雨燕紧紧相随。又似是酒徒酩酊,醉态毕露狂放不羁,而旁边的小僮仆则双手扶持,极力安抚。渐渐琴音盘旋低回,似乎两人走入一片竹林,但闻竹叶萧萧,风声瑟瑟,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原来,真能有怫郁如斯,慷慨如许,仅凭一曲琴音直催肺腑,震撼人心。
琴声停顿良久,众人方才如梦初醒。韦璧、白子安虽不精于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荡,白子安双目闪亮,一瞬不移地凝视着乐歌,皇帝更是微闭双目,沉浸在琴音之中,回味不已。
乐歌长舒一口气,衷心赞佩道:“形骸其外,激昂在心,好一曲《酒狂》,远琴先生好技艺啊!”屋内一片沉寂,无人应答。
乐歌想了想,叹了一口气,又道:“琴音本无意,听者寄托其间……可惜啊!阮步兵的《酒狂》能流传后世,而他的挚友嵇中散的《广陵散》却失传了。”见里面仍是没有反应,她又继续说道:“当年嵇中散临刑之前曾说:昔日袁孝尼想向我学广陵散,我没答应,我死之后,广陵散就失传了。难道老先生也欲效法嵇中散,不惜终老山中,让自己一身绝技失传于世?只能藉一曲《酒徒》,以他人杯酒来浇自己胸中块垒吗?”
《酒狂》乃阮籍所作,当时士大夫为免遭司马氏杀戮,便隐居山林,弹琴吟诗,借酒佯狂,以洁身自保,这首曲子便是通过醉酒佯狂之态,抒发内心的愤懑不安之情。乐歌会选择《酒狂》一曲,其实有自己的打算。她猜测:楼望之所以在功业煌煌之时隐居山林,其实不外乎两个原因,不是自保,就是厌仕。可不管他是自保还是厌仕,能与之心境相符之曲,惟有《酒狂》而已。
她说完这番话后,又留心听了一阵,屋内仍是一片寂静,毫无反应。乐歌不禁有点失望,抬起头望向院中的三人。
5//忽然,一把苍老的声音从屋中传来:“道之不行,与时不合。夫人勿要多言了,请回吧。”
1//白子安心中不服,便道:“老将军避世日久,又怎知如今仍是大道难行呢?须知天道轮回,否极泰来。当今或许正是将军一展壮志之时也未可知。”
7//那把苍老的声音轻笑一声道:“这里没什么将军。世道罹病日久,山野村夫回天乏力,只有明哲保身而已。公子无复多言。”
z//一直没有出声的皇帝忽扬声道:“既是世道罹病,更需良医相助。先生既知疾病所在,又岂能袖手旁观?此时正需要先生这样的人来妙手回春。听说当今皇上欲重振功业,建立新军!可惜楼公踪迹难寻,无人可继其业。恰如嵇中散一死,《广陵散》失传,世事沧桑,清音难留,可叹,可悲啊!”
小//韦璧也在一旁摩拳擦掌道:“正是!即便未能力挽狂澜,总归尽力而为了,回首往事也可无愧于心,若是虚耗光阴,荒废了一身本事,那即便活得如千年乌龟那么长又有何趣味?”
说//屋内仍是一片沉默。
网//皇帝转头望了望乐歌,见她含笑点头看着自己,便继续说道:“其实楼公不肯现身,在下也可体谅一二,这天底下最难的就是选择,选择对了未必壮志能酬,可选择错了却很可能一败涂地。说白了选择就是冒险,冒险之事年少率性时可以为之,楼公世路已惯,当年冲锋陷阵的锐气还在否?”
良久之后,屋内传来一声叹息:“几位公子年轻心热,勇气可嘉。可惜老朽既非楼望,爱莫能助。再者已是风烛残年,无心更无力了。几位还是请回吧,恕不远送。”竟是下了逐客令。
韦璧见皇帝出马居然还是无功而返,不由怒从心上起,捋起袖子就想冲入屋中。白子安忙一把扯住他:“你想干嘛?也不掂量掂量你那几下三脚猫功夫!”
皇帝忙对他摇摇头,韦璧这才怏怏地甩开白子安,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
皇帝强压心中失望,道:“国失大才固然可惜,可大才失国,只怕终为朽木也……”
他见楼望似不为所动,知道多说无益,便起身告辞道:“今日能与远琴先生饮茶倾谈,实为平生幸事,天色不早,我等告辞,多谢先生款待。“他看了看乐歌,又道:“拙荆所携之琴,乃是古物,欲赠与知音,请老先生万勿推辞。”
乐歌听到拙荆二字,不禁微微一怔,见皇帝含笑看着自己,忙敛起心神,双手把自己带来的琴放在石桌之上。
屋中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乐歌认出,正是自己刚来时弹奏的《流水》。一行人正欲转身离去,皇帝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向着屋中轻声道:“先生久居郊野,不知听说没有?昆仑、琅嬛、秦州等十六地已正式设郡,归齐国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