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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跟前就把往事吓跑了。到年纪越来越大了,心境越来越平了,富贵尊荣都不在眼了,一生的对手们都死光了,安闲地在走在夜晚的街灯下,往事就都那么乖巧地在篱笆那边伏着,睁着安分的大眼睛毛茸茸地看你,你就可以靠近了。
肖良就开始想:长征到底是什么呢……
不错,“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
还是什么呢?许多感觉与往事在交织着。
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多了。
他病了。住进了301医院。
“不要再想了,这些事情,留给后人去说吧。”来看他的人都这么劝他。他答应了。是了,留给后人去说吧。
又想:这毕竟是不一样的。后人,他们能像我们一样了解长征吗?他们眼里的长征,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长征了。他们眼里的长征,只能是众说纷云了。
在思想中,他的病情越来越重。然而他还在思想。那两万五千里的行程,那前后两年里的苦难悲怆,都已深深溶铸在了他的生命中。他的肉体与心灵的每一个孔洞,都浸透了那段充满了悲情的战歌。他从前一直知道那是一处不能触动的地方,从没深深进入过。他以为在经过了六十年的漫长岁月之后,他应该可以冷静地对待了,就像看别人写的史书那样。他知道自己错了。在抑制一旦解除的那刻,长久地蓄积在每一个细胞中的能量便如洪水般一齐释放了出来,终于把他老迈的身体的堤岸冲垮了。
这样也好。他想。
你们听着。他对部下们说。一定把我送回大草地去。
你们听着。他对子孙们说。我死了,哪也不去,就回大草地。切记,切记。不要误我。你们不要误我呀!
哭甚呢,他皱眉想。他已经活得太久了,让草地上的战友们,让年青时的爱人等待得太久了,太久了!
回到这里来吧,回来吧!弥留的那一刻他听见许多声音在这样说。回到大草地来吧。我们已经等了你很久了。他睁眼看去,那是红九团留在了草地里的兄弟们,他们已经在草地里排好队,等着他去点名了。
你们看到余秀梅吗?他急切地问。
他们不语。
他努力透过草地淡淡的雾障看过去,苍茫中的远方,似有一个戴着八角帽的女战士正在高地上美丽的了望着,那双晶亮的眼睛如星光一样凝视着什么,一动不动。
也是在等他吗?
同志们,我来了!他朝腰带上掏了一把,那是佩着他的驳壳枪的地方。他举着枪冲了过去。
他的骨灰被子孙们一把一把地撤在了草地上。跳出那只小小的木盒的那一刻,他终于又看到大草地了。这魂牵梦萦的草地,这令他心的世界苦楚了一生的草地,这游荡着红九团英灵的草地,这处处盛开着鲜花的草地。向前,他看见了白雪皑皑的夹金山;向后,他看见了险峻的腊子口。他顿时记起了那些苦涩的故事。在子孙们手掌的盈握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俯伏在了柔软地浮动着的草地上,就像七十年前他仰躺在余秀梅的怀抱中一样。温暖,安宁,再不想动弹。如果说那时他不得不脱离了那个怀抱去冲杀,那么现在他可以就这样永远不要再动了,连翻个身都不用了,就这么闭眼躺着吧,看着鲜花一年年开了又败。草地上的风,草地上的气味都使他想起了那个热血涌动的年华,真舒服啊。
唯一遗憾的,就是关于长征的书没能写成。这将使得许多故事无法为世人所知。许多故事随着他的退出永远湮没流失了。再不会有人知道了。还有那些热血与勇气呢,英雄与神话呢,胜利与憧憬呢,无畏与牺牲呢,幻想与传奇呢,信仰与光荣呢。如果说那一路收获了什么,那就是这一些。许多事实后人将无法置信,将会以为听到的是一部悠远辽阔、苍凉嘶哑、开天劈地的祖先的古歌。当然,他承认,那时的歌声也并不总是那样高亢明亮的。也许,有过沮丧与失败,有过犹豫与绝望,有过退缩与怀疑,有过在死亡面前的飞奔与在生存面前的躲闪,但它们也绝不是毫无价值的。它们将与光荣一起流传于世,成为瑰宝与财富,成为一支民族创世纪的歌谣与史诗中的一部分,从而在人类中永久地传唱。这就是长征。这就是他所看到的经历的并且用了六十时间来理解的长征。
1996.6.广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