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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清晰地传到后台:
“下面,请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六岁的红丹丹发言!”
“发言”两字刚落音,一阵惊涛骇浪般的掌声从会场里冲向后台。正被盖主任
牵着手往前台送的丹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吓得浑身打颤,接着“哇”地一声大
哭起来。盖主任一把捂住她的嘴,幸而此刻掌声尚未跌落,丹丹的哭声才没传进会
场。
“丹丹,你怎么啦?”丹丹的爸爸妈妈慌忙朝女儿扑过来。
“妈妈,我怕,我怕。”丹丹使劲挣脱了盖主任的手,一头扑进妈妈怀里:
“妈妈,我怕!咱们回家!”
“丹丹不怕,丹丹不怕。”杜鹃紧紧搂着女儿,眼圈红了。丹丹的爸爸急得直
挂手。盖主任铁青着脸,亮眼睛里像着了火,汗从他额头流了下来。
这时,会场上掌声依然不断,执行主席匆匆走向后台,刚要喊,却被眼前这奇
怪的场面搞懵了,问;
“怎么回事?”
盖主任赶紧迎上去,结结巴巴地说:“是……是这样,丹……丹丹肚子疼……”
执行主席就好像自己的肚子疼那样,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
盖主任接着赔笑说:“过一会就会好的……”
“就这么空场?”执行主席狠狠盯着盖主任,“对‘三忠于’是什么态度!”
“这……这……”盖主任的脸立时变得死人般灰白。
丹丹的爸爸急中生智说:“是不是把下一个发言提上来,调换一下?”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执行主席朝他“哼”了声,说了句:“快给她找‘十滴水’,
半个小时后上台。”便匆匆返回前台调换发言人去了。
我心里迅然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如果丹丹真的肚子疼,那倒好办,一瓶药水
就会把她送上台去。我清楚,假如今天丹丹执意不肯上台发言,她的父母(当然更
包括那位盖主任),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不由走上前,拉着丹丹的手说:“丹丹,
别哭,还认得我吗?”
丹丹慢慢转过埋在妈妈怀里的小脸,用哭得红红的大眼睛看着我。她认出来了,
抽泣地说:“叔叔,你说话不算数,为啥不领我去唱歌跳舞?”
我说:“好丹丹,你去发了言,我马上就带你去,好吗?”
“我不,我不,我害怕。”丹丹挣脱我的手,我也没辙了。
这时,盖主任擦了擦脸上的汗,向丹丹身前靠了靠,笑了,柔声细气地说:
“丹丹,告诉我,你‘三忠于’吗?”
丹丹抽泣着回答:“忠……忠于。”
盖主任又说:“你‘三忠于’,应该勇敢地上台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吗?”
丹丹咬着小嘴唇不吱声。
盖主任又说:“毛主席最喜欢革命小闯将哩,丹丹只要上台发言,就是革命小
闯将。”
丹丹又鼓起小嘴,还是不吱声。盖主任见有转机,声音越发柔和了。他轻轻抚
摸着丹丹的头发,说:“丹丹,只要你上台去宣传毛泽东思想,你就是伯伯的好孩
子,你要什么,伯伯都给你买。”好像为了证明他说的是真话,便从钱包里抽出一
张十元的票子在手里打的“咔咔”响。
丹丹想了想说:“我要……”
“你要什么?”盖主任赶紧追问。
“我要……‘蜜三刀’”
盖主任一愣,问杜鹃:“什么‘蜜三刀’?”
杜鹃说:“说是上面有三道杠杠的小点心。”
“哦!”盖主任会心地笑了,孩子终归是孩子,他把钱向丹丹爸爸手里一塞,
说:“赶快去买,越快越好。”
丹丹爸爸畏难地说:“恐怕买不到的,半年前我们给她买过,可后来她要了几
次,就再也没买到。”
盖主任想了想又对丹丹说:“丹丹,给你买别的点心好吗?高级蛋糕、蜜饯果,
什么都行……”
丹丹不住地摇着小脑袋。
盖主任紧咬着牙关在后台来回踱起了步子。两只眼睛向外鼓得更厉害了。他自
然明白,眼下,“蜜三刀”对他意味着什么。踱了一会,他像下了决心般地站住了,
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到外面借用一下大会的汽车,只要糕点厂还出产,我就
把它带回来。”说完,从后台口奔跑出去。
不能不佩服盖主任的能力,不到半小时,他真的买回了“蜜三刀”,至于是来
自糕点厂还是食品店,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当丹丹带着满满两口袋“蜜三刀”走
向前台时,盖主任脸上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笑容。
丹丹获得了巨大成功。当这个六岁孩子一字不差地背诵完几十段语录之后,会
场的热度达到了沸点。人们拚命地鼓掌欢呼,坐在前排的人竟不顾会场秩序(也可
能是事先安排的)纷纷拥上讲台,他们先是把丹丹举起来向空中抛,接着又争先恐
后地摘下自己胸前的像章,赠给这位可敬的“三忠于”小闯将。丹丹的脸腮红红的,
眼睛亮亮的,毫不吝啬地把口袋里的蜜三刀大把大把撒向讲台,以便腾出地方接受
人们的馈赠。口袋装满后,人们又往她身上挂,不一会工夫,丹丹的前胸、后背、
袖子,甚至两个小辫梢,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像章。当丹丹嘻嘻笑着从前台向后台
走的时候,身上的像章互相撞击,叮当作响,俨然像穿上一件美丽的小盔甲。也许
由于身上突然增加许多重量,她走起路来,显得稍微有些蹒跚。
杜鹃是否为自己没能生下一
个丑姑娘而自疚?
猝然间,丹丹成了这座城市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小英雄了。报纸报道了她的
先进事迹,还在显著地位刊登了她满身挂满像章的大照片。广播电台也不甘落后,
几乎毫无剪辑地播送了丹丹的现场表演录音。至于街头巷尾的民间舆论,则更是耸
人听闻,花样百般了。有人说,丹丹在“百岁”那天,她爸妈把几样东西放在她前
面让她抓,她不抓别的,单单抓语录本。抓到手便翻着看。这显然是无稽之谈,因
为丹丹一岁的时候,怕谁也没见过语录本呢。还有人说,丹丹刚会说话的时候,她
爸妈问她长大是当艺术家还是当科学家,小家伙连连摇头,说她长大要当政治家……
云云。奇怪的是这些传闻虽然破绽百出,不堪一击,却越传越盛,越传越神,闹得
满城风雨。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我又来到丹丹的家。依然是为专场演出的事,因为外国来
宾推迟了访期,“儿童演出”这块誉满全国的“迎宾蛋糕”便有更充裕的时间烤制
得更香甜了。于是,大家又想到了丹丹,我也想到那天在后台上给丹丹的许诺了。
当然最重要的,大家都认为如果丹丹能参加演出,无论从艺术上还是政治上都会给
节目大增光彩。
还同前次一样,开门的是丹丹的妈妈杜鹃。我顿时发现,屋子里的气氛同以前
大不相同了。原来挂在正面墙上的一大一小两把提琴不见了,代之的是一块鹅黄色
乳纱布慢,布幔上用像章组成三个大大的“忠”字。像章互相辉映,红光闪闪,使
整个屋子里红彤彤的,女主人那白皙的脸也显得更红润更漂亮了。她一面给我倒茶,
一面喜滋滋地告诉我,自从上次大会之后,丹丹忙极了,每天都有单位请去做报告,
汽车接汽车送。她还告诉我,她和她丈夫在单位上都解脱过关了。盖主任也由市里
提名提升为局政治部主任了。总之,大家都很高兴。
我笑笑算是作答。其实杜鹃没谈到的,我还知道一些,那就是盖主任最近对丹
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丹丹不仅能背诵,还要活学活用,学用结合,准备在下次
全市大会上做讲用报告。据目击者讲,他们已经看见丹丹在公共汽车上宣传毛泽东
思想,并让每个乘客背诵一段语录再上车;还有人说,丹丹为了艰苦朴素,在好衣
服上打了补丁;为了每天吃一顿忆苦饭,她妈妈要花比买白菜贵几倍的钱去小市买
野菜做菜团……
我呷了口茶,问杜鹃:“丹丹呢,又是做报告去了?”
杜鹃说:“今天的报告是下午,丹丹买菜去了。”
于是,我便向她说明了来意,请她务必帮忙。杜鹃沉默不语。正在这时,丹丹
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回来了。我心里一沉,果然看到她上次穿的那身红条绒衣服上打
了几处补丁。像佩长命锁那样,胸前挂着个用红条绒制成的大心脏。她认出了我,
却一点不露笑,张口喊道:“为人民服务!叔叔好!”
我条件反射似地回答“为人民服务!丹丹好!”
丹丹满意地向我一笑,接着把篮子摆到墙角,从里面往外拾土豆。我一看,篮
子里的土豆几乎全是腐烂的。我问:
“丹丹,这是从菜店买来的?”
“是的,叔叔。”
我顿时火冒头顶,对杜鹃说:“菜店真缺德,欺负小孩子。”我又转向丹丹说,
“丹丹,把土豆装回篮子,叔叔领你去找
丹丹笑着对我说:“是丹丹自己捡烂的买。”
“什么,你自己捡烂的买?”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为什么呢,丹
丹?”
丹丹已经把土豆拾光。她擎着两只被腐汁弄污的小手走到我面前。一字一板地
说:“这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要是都捡好的,坏的卖给谁?你说呢,叔叔?”
啊!这样,我默然了,心像被什么虫子咬噬着。趁丹丹去洗手的工夫,我转向
杜鹃,激愤使我有些口吃起来:
“杜……杜鹃同志,你觉得这……这样好……好吗?”
杜鹃惶惑地朝我一瞥,接着便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梳理着头发,好像在向那美
丽的发丝中询问答案。正这时,街上有广播车通过,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震
得大地在颤抖。待广播车载歌驶远,杜鹃抬起头说:
“我想,为了支持孩子的革命行动,花一点钱是值得的。”
我不由凄然一笑,这年月,革命行动真是太多了。行凶打人是革命行动,破坏
国家资财是革命行动,现在,居然花钱买烂土豆也成了革命行动。真搞不清这种革
命是廉价的还是昂贵的。
我和杜鹃话不投机,都把视线对着丹丹。丹丹已洗完手,在立橱的穿衣镜前照
着模样,从镜子里看到那左晃右晃的小脸蛋,是那么天真娇美。丹丹好像从镜子里
看到了妈妈,突然对着镜子问:“妈妈,你说丹丹漂亮吗?”
杜鹃那俊美的脸上立时泛起得意的笑容,说:“咱们丹丹是个漂亮小囡呢。”
丹丹两只大眼睛却涌出了泪水,啪嗒啪嗒往地上落。
杜鹃慌了,忙过去把女儿揽在怀里:“怎么啦,丹丹?”
“我不要漂亮,我不要漂亮!”丹丹几乎是在吵,“漂亮是资产阶级小姐,是
地主婆。”
“这……”杜鹃张口结舌了,慢慢低下头。我猜不出她是不是在为自己没能生
下一个丑姑娘而自疚。
丹丹还是一个劲地嚷,不要漂亮。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应该设法把丹丹带走。
我把丹丹拉到身边,颤着声音说:
“丹丹,跟叔叔去唱歌跳舞好吗?”
“不,叔叔,”丹丹摇摇头,“我要干革命,做报告,得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