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工具?你存的什么坏心思?我想了想,说,眼里冒火了,哪里来得及。林康咧开口红,幸福地说,臭男人,狗屁男人。
林康就这样怀孕的。悲剧就这样诞生了。问题大了。但问题不在林康,在我自己。我很快知道家族的版权了。这使我对林康的腹部产生了巨大仇恨。我是一个眼睛从不〃冒火〃的男人,仅冒了一次,就出了大事故。这是命。那些日子我常盯着林康的腹部发愣。脑子里追忆的却是父亲。我怀疑父亲曾产生过杀了我的可怕念头。我的猜测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我十分渴望〃弄掉〃林康的肚子。现在想来父亲没能〃弄〃掉我完全是因为政治。政治找上了他的家门,搅乱了他,对我自然就无暇顾及了。在我成长的日子父亲从不向我示爱。他爱上了科学。〃文革〃开始后不久他就意外地迷恋科学了。他从热衷政治到热爱科学也是一个谜。父亲爱上的当然是自然科学(我一直觉得汉词〃社会科学〃实在莫名其妙),父亲在乡村痴迷于斯。他的研究是非功利的,他一个人孜孜以求。父亲儿时读的是私塾,他对近代科学几乎一无所知。但他很快表现出对科学的赤胆忠心,他从初中代数和初中几何学开始,一步一步向科学腹地慢移。运算和推导成了他生命的方式。父亲对每一条定律与公式都重新审视。他是个天才。对他的追忆常令我想起浮士德。父亲终年沉默,垂着硕大的脑袋。他把地面做了他的私人稿纸。他整天比划、摇头、叹息,没有竟时。父亲找来了一堆又一堆马粪纸,剪成若干欧几里德平面。父亲把那些平面挂在墙壁四周,他的目光停留在马粪纸上,春节的爆竹都不能唤回他对生活的兴趣。后来父亲开始了物理学研究。进入七十年代父亲业已成为我们乡村的爱因斯坦。他的科学研究取得了惊人发现。有一阵子父亲通宵不眠,那一天早晨他冲出大门对上工去的贫下中农大声说,我证出来了,我证出来了!父亲说,把苹果扔出去,一定会重新掉到地上来的。父亲一边颤抖一边说他可以证明给我们看。父亲的话被几个农民听到了,他们说,苹果当然掉在地上,总不能飞到天上去。父亲说,飞到天上是完全可能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掉在地上。父亲随后扔出了一颗石子,石子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咯地一声砸在了地上,还留下了一个坑。父亲兴高采烈地说,你们看,你们看,我的结论是正确的。父亲的样子真叫人担心,不少人都说,右派分子一准中邪了。多年之后,父亲从一本科学杂志上第一次看见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父亲慢悠悠地对我说,这个大鼻子是正确的。我说,你算了,全世界能看明白这个的也就十来个人。父亲的脸上顿时伤心下去,望着我不语。父亲脸上的悲伤扩散开来,宇宙一样浩茫。父亲大声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来的,但他的结论和我的看法一样。父亲真是疯了。但父亲是天才。让我痛心的是,天才为什么一定要降临到他的身上。
我和天才父亲曾有过一次争吵,说来也是因了科学,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有我的伟大计划,我要去读历史。父亲大骂我糊涂,父亲说物理学才是你应当关注的现实。我潇洒无比地说,你怕了?可我要跨出局限,我要研究人类!父亲的回答真是匪夷所思,父亲说,傻孩子,人类的历史才是一个局限,无限只有宇宙,宇宙的历史是什么?是物理学孩子。
当父亲的年过四十他们的话就狗屁不值了。我没听父亲的。我没有选择该死的物理学。我对形而下没有兴趣。我选择了历史。我成功地阅览了上下五千年。历史可瞒不过我。我读了很多书。我了解人类的来龙去脉。这句话差不多成了我的口头禅。要不是林康我一直要读到博士毕业的。我对自己的选择历来充满自信。但大海粉碎了我。我开始重新审视父亲。男人三十之后父亲的形象会很突然地再一次高大起来,充满沧桑,光芒万丈。我面对无限空间与浩瀚海面对人类的历史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倦。我像痛恨呕吐那样憎恨起历史与史前。蓝天白云飞鸟海平线安慰不了我。伤心奔腾起来,空阔包围了我,我的灵魂变得孤立无助。长浪机械地、刻板地周而复始。我缅怀起我未竟的物理学。我仰起头,湛蓝的天幕上写满了宇宙密码,那是物理学的全部要义,可我读不懂。拿它们当浮云看。我眼睁睁地看它们随风而去。在海的夜我面对宇宙,宇宙让我明白的只是我的一无所知。我失去了与宇宙平行面对的最后机缘。凄凉如海风一样掠起我的头发,我能够忍住眼泪,却不能忍住悲伤。这是三十岁的男人承受痛苦的方式。一个又一个海之夜远离我而去,大海把我遗弃给了白昼。大海的白昼是那样荒芜,没有植物展示风,没有固体参照距离,没有生命演绎时间。我立在船舷,甚至找不到一样东西来验证自己。而此刻,历史却躲在图书馆地下室的密码柜里,堆起满脸皱纹,张大了缺牙的臭嘴讪讪冷笑。历史用汉语、日语、英语、法语、俄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克罗地亚语、印第安语大声对我说,傻小子,你上当啦!我望着海水,水很团结。它们一起沉默,只给我一个背。
叙事二十
那个平静优美的凌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漂行。我带着那张毛边地图随船只靠泊大陆。是一个城市。是上海。晨风清冽,夜上海灯火通明。黄浦江倒映出东方都市的开阔与辉煌。一道又一道液体彩带向我飘曳而来。上海把世上的灯盏都惯坏了,它们是大上海的女儿,美丽而又任性。东方欲晓,远处布满机车的喘息。大上海快醒了,它只在黄浦江的倒影里打了个盹,就准备洗漱了,然后打开门,迎接世界。
这时候我身不由己地想起我奶奶。她此刻正安眠。她在她的梦里。她老人家用最纯正的楚水方言梦见了多年以前。我用眼睛认真地呼吸上海。我无限珍惜在黄浦江心对上海的审视角度。这是我奶奶婉怡无法获得的视角。我的怅然与凄苦不可言传。我就在奶奶的身边。历史就是不肯做这样简单的安排,让我们见面。
在一盏路灯下我上了岸。上海这个城市给了我的双脚以体贴的触觉。我的身影狗屎一样趴在水泥路面上。我走了十几步,踏上另一条街。路灯拉出了大街的华丽透视。满街都是凌晨清冽。我的头却晕起来。路也走不好。我知道我开始晕岸。大陆和海洋是一对冤家。海洋认可你了,陆地就不再买你的账。水泥路开始在我的错觉里波动,我的双腿踩出了深浅。我的生物组织们早就吐干净大陆,完全适应了液体节奏。大陆真是太小气了,它容不得人类的半点旁涉,你不再吐干净大海,大陆就决意翻脸不认人。我倒了下去,趴在红白相间的隔离杆上,一阵又一阵狂呕。我呕出了鲜嫩的海鲜,它们生猛难再,以污物的姿态呈现自己。我看见零散的呕吐物在水泥路面上艰难地蜿蜒,发出冲天臭气,比拉出来还难闻。我不知道大陆为什么要这样。我的两条腿空了,不会走路。我挣扎几下,自己把自己撂倒了。我爬到路边,在高层建筑下的台阶上和衣而卧。我的头上是一盏高压氖灯,我闻得见灯光的淡紫色腥气。我闭上眼,汽车轰隆而过。我的背脊能感受到它们的震颤。大地冰凉,无情无义。我躺在夜的大马路上,体验到东方之都的冰凉温度。我的眼泪渗出来,很小心很小心地往下淌。我仔细详尽地体验这种感觉,泪水就奔腾了,纵横我的面颊,像我奶奶激动慌乱的指头。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