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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5期-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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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忍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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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阿宝是德山大伯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亲人了。自去省城念了大学以后,一共只回来过两次。当他知道父亲在火葬场做了焚尸工以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当然,偶尔地他也会写一封短信回来。儿子的最后一封信是半年以前寄来的。他在信中告诉父亲:自己谈了女朋友,是城里姑娘,家庭条件很好,爸爸和妈妈都是国家干部。他不想让女朋友了解自己的家庭状况。因此,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请父亲以后尽量不要打电话给他,也不要寄信。每月五号以前以舅叔的名义寄给他一张汇款单即可。 
  接到儿子的信以后,德山大伯并没有太难过。 
  他想,自己做焚尸工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让儿子活得像别人一样风光吗?儿子是乡下出身的穷孩子,能够到城里读大学,并找一个城里姑娘做女朋友,是他们家几辈子的造化呢。儿子的女朋友若是知道自己在火葬场做焚尸工,一准要把儿子低看几分的。说不定还要因此跟他分手。那样的话,儿子不知道要难过成什么样子呢。想到儿子为着他的缘故而遭受白眼和歧视,他的心便像蝎子蜇着一般地疼痛难忍。他知道遭人歧视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已经受够了那种滋味,再也不想让儿子品尝了。于是,便遵照儿子的嘱托,再也不打电话或寄信给儿子了,权当儿子没有他这个父亲。不过,他严格按照儿子的吩咐,每月五号以前,雷打不动寄一笔钱给儿子。知道儿子处了女朋友,他便更加地省吃俭用,把能够节省出的每一分钱都寄给儿子。 
  以前,隔三差五地,德山大伯就要跟儿子通一次电话,说一些嘘寒问暖的体己话。自从来火葬场工作后,除了儿子以外,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愿意跟他说话的人了。火葬场的值班室里有电话,但他知道,值班人员不高兴他用手去触摸电话机。有时候儿子把电话打到值班室,值班人员总是借口他正在忙,走不开,而替他接电话,然后再把内容转告他。儿子是个聪明的孩子,有过两次这样经历以后,知道了内中隐情,便极少再打电话给他了,有什么事情便写信。但他几乎不识字,收到了儿子的信还要请人念给他听,十分麻烦。后来,儿子连信也不写了。他便从邮局买来一张IC卡,实在想念儿子了,就在街上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给儿子。 
  自从来火葬场工作以后,儿子就成了他与这个世界的惟一联系,也成了他活着的惟一动机和目的。每一次打电话给儿子,他都没有什么具体的事由,他仅仅只是想要听听儿子的声音。听到儿子的声音,他的心就会幸福得直打颤悠,十天半月都无法从兴奋中平静下来。干活的时候也乐颠颠的。现在,既然儿子不让他打电话了,每当想念儿子的时候,他就想找一个人好好地说说儿子。就像一个人口袋里装着一件珍宝,总是忍不住想要拿出来给人看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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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找不到愿意听他说话的人。 
  所有与他认识的熟人都变得跟他形同陌路。火葬场内部的工作人员也都从不肯与他们这些焚尸工多说半句话。他总不能在大街上随便逮住一个人就跟人家说话吧?他惟一可以说话的人便是他的搭档,那个名叫米贵的老汉。可米贵却又聋又哑,连天上的炸雷声都听不见。而且嗜酒如命,几乎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除了干活以外,便是躺着睡觉,用拳头擂他也难把他叫醒。偶尔碰上他清醒的时候,德山大伯便忍不住想要跟他说说话。明知道米贵一个字都听不见,可他还是想说。无论如何,米贵他总是一个大活人。整天整月地跟死人打交道,德山大伯是真的希望能有一个活人可以说说话啊。他说: 
  米贵老弟,你见过我儿子吗? 
  米贵看他一看,一言不发。 
  他又说:我儿子块头很大,比我还高出半个头呢。 
  米贵又看他一眼,还是一言不发。 
  他接着说:一村子的后生都没有我儿子长得排场。 
  说完了这句话,德山大伯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完了以后又接着说: 
  我儿子不单单生得漂亮,脑壳子也特聪明。不怎么费力就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呢。 
  德山大伯说到这里,又一次忍不住呵呵地笑了,笑得眉毛和胡子都扬了起来。仿佛他儿子现在已经当上了国家干部似的。 
  米贵看了他最后一眼,不耐烦地皱皱眉头,起身走开了。边走边嘟嘟囔囔地发出一些不清不楚的声音。德山大伯虽然不明白米贵在〃说〃些什么,可是他明白,米贵说出来的一准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这从他那充满厌恶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看着米贵远去的背影,德山大伯愣怔在那里,老半天没有动静。连米贵也厌恶他,不愿听他说话,他实在有些气愤难平了。他只不过想要跟他说说自己儿子的好,怎么就惹得他不高兴了呢?他恨恨地站起身来,狂暴地想要出去走走,却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晓得,没有哪一个人,哪一个地方欢迎他。他是这世界上最低等的贱民,操持着这世界上最令人嫌恶的职业,简直连那些流落街头的乞丐都不如。于是,他便下意识地来到了停尸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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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尸间的冰柜里放着几具待烧的尸体。德山大伯把冰柜的门一一拉开,他看到,其中一具是女尸,六十来岁的样子。面目安详,似乎还带着些许的微笑。 
  看着那张微笑的脸,他忽然间十分感动。好久好久,他都没有看到过一张向他露出微笑的脸了。那些面对着他的脸全都是冷漠而又疏远的。现在,他终于看到一张久违了的亲切的笑脸了。他禁不住对着那张笑脸说起话来。他觉得,自己仿佛有整整一百年不曾跟谁亲切地说过话了。 
  他对着那具女尸认真地说道:老姐,看样子你有六十多岁了吧? 
  那大姐抿嘴微笑着,并不开口。 
  他又说:你这般年纪,闺女和儿子都已经成家了吧?我老伴走的时候,也跟你一般年纪呢。 
  那大姐依然微笑着。像是在默认他的话。 
  他又说:儿女们都成了家,你要走也可以走得无牵无挂了。顿了顿,他又说道:我也有儿子。我儿子在省城念大学,一表人材呢。还找了个城里的姑娘做女朋友。那姑娘,花朵一般地漂亮呢。德山大伯说到这里,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两声。笑过了以后,心里舒坦了许多。想到儿子,想到儿子的女朋友,他便觉得所有的烦闷都一扫而光了。他想,有这么好的一个儿子,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不就是被人看不起吗?看不起又怎么了?再说了,谁能够长生不老?谁死了不从他们焚尸工手下过?多大的官都逃不过这一关。自己前天还亲手烧了一个副县长呢。那副县长也跟普通老百姓一样,乖乖地躺进炉膛里,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对那女死者说:老大姐,莫害怕,人人都有这一天。过去了这一天就自在了。啥心都不用操,只等着享清福了。 
  德山大伯说着话,伸出手来,把大姐身上的衣服掖了掖,然后,轻轻地把冰柜关上,慢慢走出了停尸间。边走边想,还是这些躺在冰柜里的死人好,他们不讨厌他,也不嫌恶他,像听话的孩子一样,乖乖地躺着,耐心地听他说话,实在比那些活着的人可爱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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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每逢心里闷得慌,想要说话的时候,德山大伯便来到停尸间里,跟那些躺在冰柜里的人拉拉家常。问他们是哪里人,多大年龄了,生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有几个儿女,是得了什么病死的,儿女们孝顺不孝顺。问完了以后,他也跟他们聊聊自己的情况。聊自己年轻时曾经去过的地方,聊自己死去的老伴儿,聊自己养过的牛或是放过的羊。当然,更多的时候则是说自己的儿子。说到了高兴的时候,他便爽朗地笑几声。说到了伤心的地方,他又忍不住流下一些眼泪。无论他说什么,说多久,那些躺着的人都不厌其烦地耐心听着。这使他觉得既踏实又满足。 
  一般来说,死者在停尸间里都停放不了几天。轮到哪个人要被火化的时候,他总是提前动手,把那个人收拾得利利落落,干干净净的,让他体体面面地在追悼会上跟家人和亲友们作最后的告别。尸体被推进焚尸间以后,亲人们一般都回避了。他们不忍心看到亲人被焚化成灰的过程。亲人们退出去,门自动关上以后,焚尸间里就只剩下焚尸工和死者了。每当这时候,德山大伯的动作总是非常地轻缓。他和米贵一起,轻轻地把尸体移到停尸板上,然后,认真地替他们抻抻衣角,再说上几句安慰的话,才小心地送他们入炉。 
  如果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儿,他就会说:哥们儿,该走你就放心地走吧。你的儿女们都很孝顺。他们送你来的时候,流了好多的泪呢。眼泪,那可是比什么都值钱的东西呢。你也该知足了。安心上路吧。到了那边甭偷懒,先替儿孙们打着天下,好歹闯荡出一份家业来。到时候儿孙们去了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如果是个年轻人,他就会说:老弟,能来这世上走一遭就不错了。莫要遗憾,也莫要伤心,哪怕活到一百岁,也免不了这一步。阎王殿里无老少,谁也说不准自己哪一天就把路走到头了。你活了几十年,也算是够份了。高高兴兴地去吧。 
  不管男女老少,德山大伯在送他们入炉的时候,动作总是又轻又缓,像是生怕惊醒了他们似的。在他的眼里,他们都是熟睡的婴儿,是要经了他的手,到另一个世界去投生的。在这一刻,他会觉得自己的工作非常的神圣。也惟有在这一刻,他没有自卑感。 
  把尸体推进焚尸炉,关上炉门,点上火以后,他便默默地坐着,一边听着机器的嗡嗡声,一边看着钟表。他知道,那炉膛里的人正在哔剥作响的熊熊烈火中,一点一点地化作青烟,升入天堂。一个多小时以后,那进去的人就焚烧成一撮灰了。等燃烧完毕以后,他小心地收起骨灰,装进死者家属们预先准备好的盒子里,然后,再把变得沉甸甸的盒子交到亲属的手头,任务就算完成了。 
  每当把一只装着骨灰的盒子送出去以后,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仿佛那走了的,都是他的好朋友。他想,他们应该算得上是自己的好朋友了。因为自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接触过的最后一个人。是他亲手打发他们上路的。在上路以前,又是他跟他们说了最后一番话的。他也是最后一个看了他们的遗容的人。这样的缘分,还不算是好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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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火葬场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德山大伯变得不太习惯跟活人相处了。活人们大多都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偏见,有时候还会生出一些很恶毒的念头,做出一些很可憎的举动来。而且满脑子虚荣和贪婪,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你不能够完全信任他们。死人则不一样。他们一旦闭上眼睛,便会变得比婴儿还要乖顺听话。他喜欢跟那些死去的人们呆在一起,也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说话聊天儿。跟他们在一起,他感觉既轻松又自在。 
  有时候,他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慢条斯理地抽烟。有时候则一边说话一边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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