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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5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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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夏天硬是被朱巧珍们用自己的力气填掉了! 
  当年那件事是登过报纸的,那张标有〃'昔日臭水湖,今天运动场'上海新村居委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报纸被朱巧珍收藏了很多年。那张报纸当年成为各个街道居委会开会时的重头材料,大家都在读,各个会场都在读,报纸上朱巧珍的名字很响亮,朱巧珍为此成了先进人物,被请到各个居委会去介绍先进经验,各阶层的领导干部一一接见过朱巧珍,朱巧珍那时的精力呀用都用不完。她后来回忆起那些往事才发现那时的脑子里几乎没有钱的影子,钱的意义在于老榆木放在小炕桌上的几十元工资,如果突然有个重要的用钱时刻,才发现钱太少了,少得拿不出手来。 
  比如当年大字报上提到过的什么特务顾老五,其实那人只是个无线电爱好者。那个年代收音机还是稀有的奢侈品。顾老五白天到处给人家送煤球,晚上就鼓捣无线电,硬是给自己装了一台没有壳的收音机。朱巧珍有一个阶段抬脚就去了他家,那顾老五是个老单身,除了无线电和送煤球,生活上简直是一团糟。常常是吃一顿顶一天,身上的衣服也让人看不出是哪个季节的,屋子里乱的哟,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朱巧珍来了,他最多也是打个招呼就接着忙他的,对于朱巧珍替他整理房间或者送点什么吃的他连个感激的话都不会说。 
  就说他让煤烟熏了那次,要不是朱巧珍,他命都不知没到哪儿去了!朱巧珍带了几个人把门撬开,把口吐白沫的顾老五拖出来,放到雪地上,叫来了救生员,还给他灌酸菜汤,好一通折腾。顾老五醒过来后就说:朱主任,你要是能买得起零件我就给你装一台收音机。 
  别人管顾老五叫〃特务〃,对他是嗤之以鼻的,但朱巧珍认为顾老五就是科学家。朱巧珍那时就一心想装一台收音机,到了着迷的程度。大家开个会时可以听听广播,不识字的人多,通过收音机那要知道多少国家大事呀!钱在那种时刻才让她为难了,她是个不挣一分钱的人,虽说老榆木的钱全在她兜里揣着,可是不富裕呀,除了一家人勉强口穿衣,也是所剩无几!好在那时身边是女孩羊命,不像后来的吴保雷那么能吃。朱巧珍就号召大家勒肚皮,闹勤俭搞节约。像很多人家那样从很远的火柴厂拉回料,晚上全家人你挣我赶糊火柴盒子,不干到一两点谁都舍不得睡觉。一晚上只挣个五毛多钱。零件还没有凑齐,顾老五给她装的收音机只装了一半,自然灾害就来了。那三年,别说五毛多钱,没饿死已经不错了! 
  那些水深火热的场面到了八十三岁想起来都像上辈子的事情,眼下她真不知招谁惹谁了。或者是谁在招惹她,自己房间里阳光多么充足她也嫌暗。那些插电的锅灶冷冰冰的,朱巧珍连看都不愿看了。她喜欢让儿子孙子都围着她转,事情却一点都不像她期望的那样。比如孙子雷雷,长得跟他爸吴保雷一样高了,他常留着女孩子似的头发,有时还扎个马尾,手里提着一把吉他,又弹又唱,头发一甩一甩,那歌哪儿叫唱,简直就是喊,比老榆木当年给黄玫一唱秦腔还声嘶力竭,那个闹哟!朱巧珍就不乐意了说:雷雷,你看你那个样子,好好一男孩儿家怎么就不学好哪!雷雷说奶奶你不懂,这叫摇滚乐。朱巧珍说这么难听的摇滚乐你唱它干嘛,不会唱点好听的。雷雷起初还拿出一张一张的碟放给朱巧珍看,唉哟!那些唱什么摇滚乐的男孩子简直就是一群群的妖怪。后来雷雷就连话都很少跟她说了。 
  黄玫一更是毛病见长,只要朱巧珍在场她索性连饭桌也不上了,端了饭站在厨房吃,几分钟就完了。吴保雷说你这是干嘛,你不是让我难堪吗?芽黄玫一一边忙着手里的事情一边无情无意地说:她那么多年不刷牙了满嘴的烟臭味儿你能怪我吗!吴保雷说她不是不刷牙,是没牙可刷了!黄玫一说那你就别强人所难好不好? 
  朱巧珍做了一辈子的事情现在一件可做的事情也没有了。太寂寞了,白天他们都去上班上学,陪伴她的只有电视机,但电视看久了也无聊。她就得找事情做。于是她就每间屋子到处走走,每个柜子都打开看看,连保雷他们卧室的衣柜也要看。看就看吧,还动人家黄玫一的私物,比如那些精致的真丝胸罩了,三角裤头了。她一件件抖开看,手一边在上面划拉着一边摇头叹气,衣服架上的衣服也一件一件拨弄着瞧。起初她还忍着气对黄玫一说:钱要省着花呀,衣柜里那么多衣服就别再买了!黄玫一就皱起了眉头,忙着去看自己的衣柜,里面的东西被样样翻过了,特别是那些内衣内裤,是从纸袋里拉出又胡乱塞进去的!黄玫一心里的厌恶就更加严重了。 
  事情后来发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只要房间里剩下朱巧珍一个人,她立刻就有了精神,仿佛回到了当年她当居委会主任的那个年代,她要到处查看,起初是因为无聊,是好奇,到了后来就成了每天必做的事情。每间屋子每个柜子包括厨房冰箱药柜这样的地方也不例外,她都要打开,看看,闻闻,再用手摸摸。因为有了事情可做,朱巧珍在吴保雷家就能呆住了,从小住变成了常住,即使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她也不再让吴保雷送她走了。 
  黄玫一简直没有了指望,她的食欲越来越差,岂止是吃东西,还有睡觉。她不让吴保雷碰,一碰就烦躁。从前她可不是这样,一条被子里睡了那么多年,不搂着都不行。现在可倒好,两人背靠背连话都懒得说,一说就有火药味,就要没事找事! 
  人家朱巧珍的爱情都维持到了六七十岁,瞧瞧你黄玫一和吴保雷之间都成了什么样子!都快成了破棉絮了。 
  到了八十年代初,有一天,有个孩子跑到院子里喊:朱奶奶,朱奶奶,街口有个人让我来传个话说想见见你,问你见他不见?谁呀?朱巧珍一边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边把一个布掸子挂在院墙上。一个外乡人。朱巧珍迷惑了一下,那爷爷像是刚下车,带了很多东西呢。朱巧珍的心都快跳了出来,她对年轻人说:玩你的去吧。 
  朱巧珍站在院子里半天都不知该怎么办!我说月广明呀月广明,你抽的哪门子疯呀!你你你、你不是远在天边么怎么就近在眼前啦?你你你、是从梦里出来的不是?朱巧珍用衣袖抹了把眼睛就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就停住了。 
  朱巧珍心狠呀!那次,她把月广明晾到了大街上,她死都没去见他。她用一只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身体。那胳膊死死抵住门框说:不许去!身体不听话,都出去一半儿了又被胳膊拉住了:你回来!朱巧珍踉跄了一下才站住,朱巧珍虚弱呀!她一步一步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倒在炕沿上,头抵着那个大凹坑吸起了纸烟来。 
  泪眼被一片浓浓的烟雾所遮挡,这大概是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就这么着,不见啦?不见!当年死都死了一次了,天注定的事情人是拗不过的,算了,没意思了,真不如就这么躺着抽烟吧! 
  老月广明那个中午背包摞伞走了很多条路才打听到朱巧珍的住处。他也老了,朱巧珍是没看见,他依然有着老年人里不多见的清癯、儒雅。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玉石烟锅,他不怕朱巧珍认不出他,就凭这个烟锅子,当年他俩枕着一个枕头就是一人一口地抽着烟叶子的! 
  他等着,慢慢吸着烟锅子,很有耐心。他已经让一个小孩子捎信去了,老月广明完成了他所有的使命。前些年就送走二老,新近,送走了老婆,孩子长大飞走了。他开始实施他自己的一个愿望,就是要千里迢迢来看望朱巧珍。他早就听别人说朱巧珍嫁人了,又领养了个儿子,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基层干部。当时他心里那个夸呀,想我月广明的女人哪里能错得了呢!但这一次老月广明是真错了,他万万没想到,朱巧珍硬是没来会他。 
  老月广明从日上中天等到日落西山,烟锅子不知燃了多少回,磕在脚边的烟灰都一大堆了。好多人都围着这个奇怪的老外乡人问:你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你到底等谁呀?老月广明漫不经心地说:我等朱巧珍。 
  老榆木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他来到跟前看了两次。他娶朱巧珍之前隐约听说了这个月广明,还有古董王他们家的事。那些事儿对老榆木来说像放电影似的,都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没关系。娶朱巧珍对自己惟一遗憾的是她没有生个孩子出来,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了,吴保雷是吴家的骨血,一样的。 
  老榆木第二次来到老月广明坐着的地方,围着的人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多了,淡淡的月亮都挂了上来,凉凉的晚风都吹来了。老榆木心里有了些怒气,他噔噔噔又走了回去,对着仍躺在炕沿上抽烟的朱巧珍说:你就不会去看看?看一眼能死人是咋的? 
  朱巧珍一句话都不说,像当初月广明走了她二十多天爬不起来似的。 
  朱巧珍那些充实又遗憾的往事到了现在才算是真的没有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件也没有了。她现在所剩下的力量能做什么呢?只能关注她力所能及的,除了房里没人的时候她要到处查看,再就是细心聆听,那是黄玫一刚刚把几盘炒菜或者是其他食物端上桌子的动静。黄玫一此刻也在聆听着一种动静,那是朱巧珍的脚步声。朱巧珍走路鞋底是擦着地面的,嚓嚓嚓,那声音一点也不缓慢,也不衰弱,急急赶着要去做一件什么正经事似的,稍不留神她就到了近前了。 
  她走到桌子前,那些五颜六色冒着热气的菜肴非常奇异,好像朱巧珍从来没有见过似的。她凑到很近的地方,那白花花的头发都垂到菜上了。她长久地盯着那些东西看,看着看着手就忍不住伸上去摸了。她的手一摸,黄玫一的食欲就全都没了! 
  黄玫一也掐着指头算过,朱巧珍如果真的再在她的小客厅里生活十七年,她黄玫一的寿命就得减少十七年,她又没被谁祝福着活百岁,也没有历史,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性命充其量是给人家朱巧珍做殉葬品的!黄玫一真是沮丧得很!她现在下班了都懒得回家,她一直喜欢收拾自己的小房间,偶尔在晚上会点根红蜡烛,放舒伯特小夜曲,水瓶里插一支散着香味儿的百合花。雷雷不在场的时候她就拉着保雷在地上跳慢悠悠的情人舞。黄玫一现在还剩下什么了?活到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什么都是别人的了,连自己那么小的一间客厅都得让出来,结果怎么样呢?没有结果。不小心黄玫一会遭人唾骂的! 
  黄玫一忍着心里的厌烦,仍然每天用榨果机给朱巧珍榨果汁果泥,朱巧珍在这种时候爱找话说,她说:辈辈鸡辈辈鸣,辈辈做事辈辈学。我以前就对老人孝顺得很,所以你现在也孝顺,将来你的儿子媳妇也会孝顺你的。黄玫一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以后不会缠着我的儿子,我和吴保雷不管剩下谁都会去养老公寓。雷雷将来的生活会和我们完全不一样,这不是孝顺不孝顺的问题,是生活方式不同的问题。生活方式完全不同却还要彼此介入,该是多么的不舒服!朱巧珍是不理会黄玫一这些说辞的。什么方式不方式,介入不介入,那是你还没老呢! 
  朱巧珍享受着黄玫一的伺候一点也不高兴,她真是孤独呀,觉得自己像是一滴油,不小心掉进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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