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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巧珍就有了心病。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死后指望着儿子吴保雷感天动地哭一场似乎是不可能了,保雷媳妇?她暗自摇摇头。女儿羊命?连老榆木死的时候那么多人都哭了羊命也没哭,羊命说眼泪早就哭干了,现在谁死也没有眼泪可哭了!朱巧珍自然就把希望寄予在雷雷的身上。可是雷雷一天天在长大。她也知道雷雷若长得吴保雷那么高再跳着脚哭她朱巧珍的悲哀场面就泡汤了,一度她都焦虑起来,奇怪自己怎么连一点死的迹象也没有。
人们都说一过了七十三就等于过了一道鬼门关。照她自己的身体状况,竟一路顺风地朝八十四岁的门坎走去。到了八十三岁的这一年,关于死后会不会有人哭这个愁人的事情也就不愁了。人到了八十三岁才真正地超脱了,什么捧场不捧场,白活不白活,好人或者绝户,什么一个人死了,别人流眼泪的多与少是一个人耍的最后一次气派!还不都像刮了一场大风一样,好坏都留不下。
八十三岁的朱巧珍成了一位真正的老人时,她喜欢坐在超市那面蓝色大玻璃镜子下面,那双深陷在褶皱里的眼睛你说它睁着就睁着,说闭着它就是闭着的。
她一个人那样坐着的时候真像一棵不合时宜的老树根,可是她不坐这儿坐哪儿呢?她现在没有地方可去了。吴保雷也好,羊命也好,他们是靠不住的!这的确给朱巧珍的晚年生活罩上了一层无比凄凉的景致。
如果是夏天,她像那些过夜生活的年轻人一样,成了最晚一个回家的高龄老人。她在繁灯交汇的大街上踽踽独行着,那样苍老,就是遇着打家劫舍的也会对她生出怜悯之心来。有一天就被吴保雷的一个中学好友给遇上了。这位同学是个巡夜的警察,正在执行任务,虽然午夜的大街上光照是很强的,但巡警们的手里还是执有刺眼的手电筒。起初那束雪白的光亮照过来的时候是那样的不客气,缺乏起码的礼貌。朱巧珍用手挡着脸想躲开,可身体像浇铸的一样,怎么也动不了。那个同学就认出了她,赶快熄了灯走上前来无比亲热地说:是朱大妈呀,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大街上遛呀?我是尚强,想不起来啦?我是吴保雷的同学呀。
朱巧珍想不起什么尚强不尚强的,但一听说是保雷的同学,她的全身就呈现出一种莫明的酸楚来,她那张褶皱纵横的老脸上除了迷惘还会让人生出一种愤愤不平来。比如这位尚强,他后来在很短的时间里想办法打通了吴保雷的手机。他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对吴保雷说:我说吴保雷呀吴保雷,你这家伙可真没良心!想当初你妈对你的好那是众所周知的呀,现在可倒好,她老人家半夜三更孤苦伶仃还在大街上走着,你的觉就能睡得那么踏实?吴保雷搓了搓脑门子说:我、我说你是谁呀?
对方气冲冲地说:我是尚强。吴保雷说:哦,尚强呀。吴保雷一时不知道怎样跟尚强把话继续下去,他俩至少有十几年没有联络了。确切地说从中学毕业后就谁也不了解谁的生活了。
吴保雷后来和尚强见了一面,知道尚强那个晚上一直把朱巧珍送到家里,她住在二楼,上楼梯时简直要把尚强累死了,尚强对吴保雷说的时候大有那个晚上他如果不出现在朱巧珍的面前,这位高龄老人大概是活不到天亮的。她的气息那么弱,身体也抖动着,步履在遇到人之后几乎一步也迈不开了。吴保雷的脸就通红通红的,他身体里有许多火气在上上下下蹿着,怨谁呢,怨眼前这位多事的尚强?那不成了狗咬吕洞宾了嘛!怨自己的老婆黄玫一?怨不得。黄玫一够辛苦了。那就怨没事找事的朱巧珍?不行不行,那简直就是罪过!
吴保雷只得又来到朱巧珍的面前,他天性不是那种忧心忡忡的人,他站到她面前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流露出某种苦恼来。妈,跟我回家去吧。
朱巧珍正在吃早点,她用勺子舀泡在豆奶里的馒头,一勺一勺,那张无牙的嘴巴非常适合那种囊软的食物,因此,朱巧珍的样子沉着冷静,与那天晚上尚强送她回来时判若两人。朱巧珍一边吃眼睛都不看吴保雷就说:你来干什么!让我一个人死在这屋里算啦。朱巧珍这种话已说得太多了,吴保雷从记事起她就开始说,而且她这样说的时候她整个身体就呈现出一种厉害来,那种厉害是别人看不到的,是只有摆给吴保雷一个人的,不,还有女儿羊命。吴保雷在这种厉害面前会非常无助,他很想找个人倾诉倾诉,他媳妇黄玫一肯定不行,黄玫一与朱巧珍都快成仇人了,不管怎么说朱巧珍是他的恩人,恩人是需要报恩的,而且滴水之恩都得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但黄玫一却说:什么救命之恩!哪一个当妈的不是给了孩子生命又不断付出的?那是为了谁?说得难听一点儿是为了自己!是一个想当妈的人应该做的。何况你妈并没有给你生命,再说〃文化大革命〃她寻了几次死还不是你救的?要说起救命之恩你俩早清了,而且她救了你一次,你救了她两次还是三次,她还欠你的呢!
吴保雷这时候觉得很孤单,这话是朱巧珍曾经反反复复对黄玫一说过的,可他只能反对,他总不能拿这话柄与黄玫一联合起来对付朱巧珍吧。他想和姐姐羊命说说,但羊命都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她照样怕母亲朱巧珍,朱巧珍也是她的恩人。可她的丈夫李天义也说话了,恩人?你小的时候不是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吗?羊命说过不上好日子是我命苦,但我妈救了我的命是真的。何况她为我的确是付出了不少的。姐弟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默默无言,羊命递给吴保雷一支烟,吴保雷接过来又放在茶几上,羊命也不再让,她知道吴保雷是不吸烟的,她独自点了,慢悠悠地吸起来。很多时候,他俩就这么坐一坐,那种犯忌的话是一句也不说的。
朱巧珍吃完最后一口泡馒头之后,用手绢擦擦嘴巴,还是没看吴保雷。她长叹一口气说:唉!老喽,没人稀罕了,也不死,死了多省心!她的声音幽幽的,丝丝拉拉的,能把一辈子的沧桑流泻出来。吴保雷的心这时会由烦变软,母亲的恩情和可怜瞬间会占据他的全心,那种自责又会来找他算账。朱巧珍真是太老了,老得吃罢早点后站都站不起来,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性,老得除了让吴保雷和羊命时刻感到不安再没有别的了。
天气好的时候,超市那面蓝色大玻璃镜子会发出很好的光来,因为色深,那光彩都是柔和的,很多老年人都靠在这样的柔光里显得格外祥和。他们摸纸牌,聊闲天儿,朱巧珍喜欢在这时候说等死之类的闲话。别人就问,你啥时候死?朱巧珍说,明年。那些比朱巧珍年轻一些的老人们就撇着嘴说你这个明年都说了很多年了,还明年!朱巧珍说这回是真的。朱巧珍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七十三岁的时候没谁请,自己也没去,明年,我就八十四了,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了,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天不收,地不留,那可就惨喽,嘿嘿嘿……
朱巧珍那时就沙嗄地笑着,手势里还残余着说不出的诙谐,那一溜靠着墙的老男老女都笑着,大马路上原有的闹噪很快就淹没了他们的欢乐。他们被这种华丽的景致衬着,做着各种活动倒有了一些生气。偶尔有哪个老年人提起了养老公寓的事,老年人们就沉下了脸,谁都不想再说什么。
朱巧珍也不爱听,三年前的一个阶段黄玫一还像个笑面虎似的对她说:妈,你瞧瞧这养老公寓,多好,是个老年人呆的地方,你看看这些老人,那些服务员,哎呀,那个环境,真不错!
那时候朱巧珍和黄玫一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到现在这种程度,电视画面上正在介绍那家老年公寓的情况,是最近新开办的,电视上说政府是如何如何的重视,社会各界是如何如何的支持。朱巧珍却生气了:什么养老公寓!还不是过去的敬老院,敬老院的事别人不知道我朱巧珍还不知道?想当初我找了上级找下级,硬是把孤寡老人赵老头送到了敬老院,送去之后我就后悔了……我去看他,赵老头拉着我的衣角求我带他回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后来都不敢去看他,死了之后我们才去看最后一眼,那个惨哪!朱巧珍用衣袖蘸了蘸眼角。黄玫一还笑面虎似的说:那都是过去,跟现在的养老公寓是两码事,天上差到地下啦。朱巧珍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我不去!
朱巧珍说死都不会去老年公寓的,她从内心深处拒绝那种地方。但她毕竟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是一个要人照顾的高龄人了。朱巧珍心想,吴保雷羊命你们看着办吧,怎么样尽孝心是你们的事了!其实朱巧珍打心眼里并不想住在他们的家里,不想归不想,但置身他们中间却是比别处要好多了。
有时候人少,不够数,纸牌就摸不成了。还能坐着聊天儿,干脆有时天儿都聊不成,只有朱巧珍一个人。一个人坐在阔大的蓝色玻璃镜下的确像一棵不合时宜的老树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时刻都是天气不好,刮风,下雨或飘着雪花儿,满街都是阴霾。
朱巧珍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撑着一把旧雨伞,虽说暗一些,却比她那沉闷的房间要过得快乐一点,她越来越不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了。大马路上会常常发生一些事情,形形色色,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这种阴阴暗暗的时光里是有着说不出的孤寂的。
通常这个时候不是羊命就是吴保雷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羊命或吴保雷说:妈,跟我回家去!前些年她心气还强,还不去。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与其说她在大街上消耗时光,还不如说她在等待,甚至是很强烈的盼望。可他们真到了面前她还是会说:我不去。
朱巧珍活到这份上难道一点架子也没有了么?有,只摆给保雷和羊命。此时要是突然冒出个保雷媳妇黄玫一,她都会收敛起来。但保雷这小子滑头得很,他总说是黄玫一叫他来接她的。事实上也是黄玫一说:去把奶奶接来吧!随着雷雷长大,黄玫一叫妈的次数越来越少,总是奶奶奶奶的,朱巧珍却不再挑这个理了。
朱巧珍虽说盼望着在吴保雷或女儿羊命家小住,但打心底里并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不知毛病出在哪里。比方说在保雷家吧,她到来的这天晚上黄玫一必定要在她家的大浴盆里透透彻彻给她搓个澡。朱巧珍的本意是不洗的,她不想动,那么高的楼梯保雷和雷雷两个人是把她架上来的,她都快累死了,但黄玫一却要给她洗澡。朱巧珍心里明白那是来这里住要过的第一道关。哪里是为她好,分明是嫌她脏!不过脏是真的脏了,好久没有洗过了,身上都有了浓重的异味儿了!
黄玫一弯着腰连那些旮旮旯旯的私处都亲手替她洗到,还使用香喷喷的泡沫滋润她的身体,之后是清水冲,出浴后还将一些乳液之类的东西抹到她的皮肤上,玫一做这些时脸通红通红的,汗珠子一串串往下淌。洗干净了黄玫一还是不罢休,一定拿了新的内衣内裤让她换。朱巧珍老大不情愿,说我才换的。黄玫一说才换的也要换,那些都不像个样子了!洗了澡的朱巧珍也会说:轻松了许多,像脱掉一层盔甲似的。然后黄玫一就让她坐在椅子上,脖子上围了布用梳子和剪刀给她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