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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再良是政工队队员中的一个例外,他下巴上生着一把山羊胡子,脑后面又拖着一根花白的小辫子,穿着一件破长衫,翻山越岭,是从浙南深拗里赶来报名的。你说他是一个赤贫吧,他背着的口袋里,还放着一块大砚台,自称其为国宝,沉得比他这把老骨头还重。你说他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外面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吧,他偏偏就是知道了抗日。还一口的文言,还特意为了抗日从山里别了那群娃娃,几乎一路要饭才找到了楚卿他们,然后义正词严地道来:〃再良一介书生,耕读山中,岂不知林下之乐乎?然则,投笔从戎,古训有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故不辞千里,投奔抗日,愿做麾下一卒,虽战死疆场。青山埋骨,终不悔矣。〃
杭忆看着他的那根小辫子,有几分好笑,便不大客气地问:〃老先生投奔抗日自然是件大好事,不知有何特长?〃
陈再良这就放下他那个破口袋,从里面恭恭敬敬捧出那方大砚台,道:〃再良一生无所藏也,唯有笔妻墨子。此一方砚,产于欧州之龙尾山中,名唤金星漱石云星岳月之砚,为再良祖上传下之宝。再良于今甲子六十,日日与其朝夕相处,砚墨书习,倒也自在。虽手无缚鸡之力,难与强寇兵戈相见,但鞍前马后,口诛笔伐,老夫力胜也。〃。然后,端坐于桌前,取其砚,磨其墨,力适纸背地竟然用颜体写下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八个大字。杭忆见了,不惊失声叫好。
楚卿原本是想把这位热血老年转引到其他更为合适的部门去的。也不知是被他那一口的之乎者也感动了呢,还是因为杭忆的那一声叫好。她想到杭忆这头日夜地写标语,还有其他的各种杂务,常常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几个人。如今来了一个能写一手好字的,莫如留下了,实在不行再作打算。
一大群抗日青年中,从此便有了出了名的冬烘先生陈再良。
冬烘先生陈再良其他地方都还正常,就是不能与他提那一个'砚'宇。若不小心漏出来了,他追着赶着也要与你理论到一个昏头瞌眈。他还必得从那汉代刘熙的《释名》说起:〃砚,研也,研墨使和儒也。古有石砚,陶砚,铜砚,漆砚。足有圆形三脚,有方形四脚,又有龟形,山形,山形中亦有十二峰,实可谓峰峰各异啊!〃
人家就怕他把那峰峰各异的十二峰…一数列过来,推出最有古文根底的杭忆去对付那老先生,自己便溜之大吉。杭忆一开始倒也还算客气,可惜自己到底也没有父辈的学问,对那些砚啊笔啊的,哪里有那么多的痴情,时间长了,也就不再与他对那关于砚台的话。陈老先生,竟然就在书写传单与标语之间隙,感到了浓浓的失落了。
总算老天有眼,专门从香港发过来一个抗日小姐唐韵。
唐韵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女性,但毕竟在香港出生,从小受的是西方教育,且刚回内地,事事新鲜,又加对老人的尊重,竟然就硬着头皮成了陈再良的新听众。这一路的舟行,可就苦了这小姐,上下眼皮打着架,与那陈再良应酬。若不是杭忆时不时地给她挤眉弄眼提神儿,这个炎热的江南的正午,还真是不好打发呢。
陈再良却是一点也不瞌眈的,他就如同迷恋着女人肉体一样地迷恋着他手里的那方金星撤石云星岳月砚,一边细细地用手掌磨着,一边沉醉在自己的侃侃而谈中:〃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谷理,金声而王德,此朗石也。领石又有罗纹,眉纹,金星,金晕等等,其中金星金晕,历来称为上品——〃
杭忆看着唐韵听得实在吃力,便接口说:〃陈老先生,我们早就听你说过了,你的这方砚便是金星,是最上品的,我们已经知道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这金星,且又分雨点金星,鱼子金星,金钱金星。来来来,唐小姐,且看老夫这块古砚:金光灿烂,石色却是泛着绿色的,如此金绿相交,堪称珍品了。唐小姐您再看这砚面,雕星、云、日、月,海水江牙;月做水池,日为砚堂,星月流云,旭日辉煌……〃
楚卿突然在舱外轻轻叫道:〃杭忆,你给我出来!〃
唐韵听到了,就用胳膊肘子推推杭忆,还使了一个眼色。这个多情的眼色寓意复杂,杭忆的心弦竟为之一动。不过他还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就猫着腰走出舱门了,楚卿对他而言,依然有着招之即来的魁力。
坐在船头的楚卿,却只是对杭忆淡淡地说:〃你看,那边堤岸L的军用车,注意到了吗?〃
杭忆说:〃他们一会儿开一会儿停的,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人。〃
〃我是说,你注意到了吗?有时候,我发现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像你的那个未来的小姑夫。〃
杭忆一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可惜杭亿只看到了军用车,看不到那两个人,便有些怅然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罗力哥亲口跟我说,他是要跟着大部队上正面战场的,这会儿,怕不是正在北面和鬼子交战呢。〃
楚卿皱起眉头,想了想,说:〃也许是我看花眼了,我的眼睛本来就不太好。〃
杭忆连忙说:〃这也不能全怪眼睛的。我的眼睛要比你好吧,你看我这一路上,老以为这边堤岸下走着的那个女人像我小姑妈。真要那样,可不就是奇了。〃
楚卿淡淡一笑,但瞬息即逝,却说:〃什么样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我们现在这么安静地坐在船上,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我们就不知道。对面茶蓬里,有没有敌人的埋伏,这也很难说。不管怎么样,你先好好睡一觉吧,我看你就没停过你的嘴。〃然后,楚卿就放开了声音,对舱里喊道:〃陈先生,你也该合合眼了,唐韵是刚从香港来的,你该给她一个适应过程啊。〃
还是楚卿的话灵,里面,立刻就没有了声音。杭忆却在船头上坐着了,说:〃还是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放哨。〃
楚卿说:〃我睡不着。〃
〃你就不能对我放心一回。〃
楚卿看着他,看着他,眯起了眼睛,说:〃不放心……〃
国军青年军官罗力第一眼看到杭嘉平,立刻就把他给认出来了。后来他也曾想过,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寄草一直告诉他,大哥和二哥是非常不一样的,从容貌到气质都是不同类型的人。但是罗力一下子就发现他们杭氏家族人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共同点,他们的眼神里都有一种深情,但他们的眉梢却又似乎都有一种疑惑,甚至连看上去很豪爽的杭嘉平也是这样。
此刻他们停下了军车,正站在一片茶蓬前抽烟。夏茶的长势很好,只是过了采摘期,便只好老去了。嘉平穿着背带裤,胸腰挺拔,他的站势很像罗力曾经看到过的寄草的义父赵寄客。罗力想,大哥和二哥的区别,恐怕并不在他们的那些不同的阅历上。看上去,大哥似乎是在回避着人,而二哥则是需要人的。二哥更英气勃勃,是那种一眼就让人被牢牢吸引的人。
〃我一向就不相信那些巧合的事情,不过我总是碰到决定我命运的巧合的事件,这一次也是这样。〃嘉平笑着对罗力说,〃我回国原本是为了干我的老本行——报纸。可是凑巧,就在武汉碰到了我父亲的朋友吴觉农先生。他们都是干茶业这一行的,说起来还是大同乡。这一次,中方又派了吴先生作为贸易委员会的代表,和苏联洽谈以茶易物,也就是拿茶叶来换军火的事情。吴先生知道我去过苏联,懂得俄语,原本只是想让我帮助协理一下。你不知道,我们的那个政府其实很糟糕无能,这件事情已经进行得很久了,就是谈不下来。亏得吴先生也去过苏联,还专门调查过苏方的茶叶销售市场,所以那一次我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这项贸易协定签订下来了。〃
〃二哥,一定是吴先生觉得你会成为他的得力助手,所以拉着你就上了这条茶船吧。〃罗力笑着说,他和嘉平说话的时候相当轻松,没有和嘉和在一起的时候的那种沉重感。
〃也可以说是缘分吧。我原来以为,该让我干的那份茶叶活儿都让我大哥给干了,没想到转了一圈回来,又干起我父亲的老行当了。〃
嘉平说的情况,正是中国茶业界当时最新的实情。自1936年间皖赣红茶统购统销半途而废以后,至1937年6月官商合营的中国茶叶公司成立,吴先生任总技师,旋即公司便内迁。不久,吴先生便以〃停薪留职〃名义离开中国最大的茶叶出口港上海,并邀请各地从事茶业产地检验的茶叶工作者集合于浙地三界茶场,一面事茶,一面准备抗日打游击战。然不久各种活动便受到了局势的种种制约,吴先生和一批青年茶人,只得流亡武汉,以图新的抗日救亡活动。以上嘉平所说的以茶易军火的协议,正是1938年初吴先生在武汉,与苏联方面签订的第一个易货决定。
协议是签订了,苏联方面的军火也早已整装待发,但炮火连天中的中国大地,何处去收集茶叶交货呢?须知,自中国最大的茶叶出口市场上海沦陷之后,原来应有的茶叶生产、收购、销售等流通体系,已经完全被战争打乱。加以烽火遍地,交通阻塞,组织茶农生产、加工、运输,又谈何容易。当此时、不少人以为,在如此的战争纷繁中,恢复已萎缩的茶区生产,把分散在中国各省农村间的成百千万担零星茶叶,加工成箱,再集中交货,无疑是天方夜谭。吴觉农先生与杭嘉平等有识之士反复切磋,以为唯有实行全国茶叶的统一收购和运销,方能解决以茶易货的问题。况且,借此抗日之际,正可实现取消洋行买办、洋庄茶栈的垄断,地主豪绅、商业高利贷者对农民的剥削,从茶业行开始改变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生产关系。
对这一设想,杭嘉平无疑是最为欢欣鼓舞的。他自青年时代立下的世界大同、人类解放的宏愿,恰与此构想不谋而合。在茶界实现这一革命,无非是总体革命中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已经是中年人的杭嘉平,不再像青年时代一样地务虚了,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关于茶业革命的具体的操作之中。
在吴觉农、杭嘉平等茶人的介入下,中国茶叶统购统销的政策,终于以《财政部贸易委员会管理全国出口茶叶办法大纲》的形式,于1938年6月实行了。正是在这个大纲的名义下,吴先生与杭嘉平等人,代表贸易委员会,分赴各产茶大省联系,并分别成立了茶叶管理处。
与此同时,贸易委员会为了办理对外贸易,特意在香港设立机构。当时的港英当局,还不允许中国政府在香港设立官方机构,中国方面只得以富华贸易公司的名义出现。吴先生以贸易委员会专员的身份兼任了富华公司副总经理,组织全国茶叶运集香港,履行对苏易货和对外推销茶叶。当时的浙江宁波、温州、鳌江和福建的三都沃、沙埋、福州等地,都还可以租用外国的轮船装运茶叶至香港,所以1938年的华茶外销,竟然超过了往年的许多。杭嘉平作为这项工作中的重要一员,出入奔波在香港、武汉和中国各大茶区之间,直到1938年夏末,才有机会重返故乡。
如果说,杭嘉平走上了家族茶业一行的老路,尚有血缘亲情的关系在其中的话,那么,罗力的从事茶业,便是巧合中的巧合了。战时物产调整处、茶叶运销处派人专门来找他的时候,他都已经坐上了去前线的军用卡车。来人说,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