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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见几声马嘶,想起来他那匹马还在树上系著呢,他就连爬带滚,很吃力地找著他那匹马。把身子倚著树身,站立著,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马解下来,他一面“哎哟哎哟”叫著,一面使力就爬上了马,跨上马背,那只好手紧紧揪住缰,就由著马走去。他这受伤的身体,在马上一颠,又要昏了过去,可是他急于逃命,就只得忍耐著。
一路上哎哟哎哟的直喊,随著这匹马也不知走了有多远的路,就来到一处市镇上。看这市镇又很大,房屋很多,他虽然怕在这里犯了案,可是他实在是无法再往下走了。
这时街上有个巡更的人,将梆子敲了三下,龙志起就在马上喊救命。
那打更的人赶紧过来,将他这匹马拦住,问说:“你怎么啦?”
龙志起呻吟著说:“我遇了强盗,哎哟,我身上好几处伤,救我命吧!替我找家店房吧!我连马也下不来了!”
他在这夜色寂静的街上这么一喊叫,当时就有好事的人开了店门,执著灯出来瞧看。龙志起又喊救命,又说是他遇见强盗,还有个女强盗,一共砍了他三刀。旁人问他是在哪里遇见的强盗,他却也说不明地方,遇著别人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是“哎哟哎哟”地喊叫。在三更半夜的时候,这街上忽然出了这件事,连本地的官人也来了。龙志起一瞧见了官人,他就假作痛得不能说话。当下由官人出主意,就把他抬到一家店房内,有好心的人,又给他送来刀剑药。
于是龙志起就躺在板床上,由著众人服侍他,并有人啧啧叹息,说:“出门的人,就怕遇见这种事!”又有几个猜测著那强盗,都说:“这附近没有甚么强人呀!女强盗,更怪!没听说哪里有过女贼呀?”
龙志起却斜趴在床上呻吟,连他那大胖脸都不敢被人认清,心里只暗骂道:娘的!你们还噜嗦甚么!快些滚吧,叫老子歇一回儿吧!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的谈说了半天,方才散去,只把龙志起一个人抛在这屋中。
龙志起这才仿佛逃脱了活命,但仍想:这里一定不稳。一来市镇大,人杂;二来,他娘的,离老子作案吃亏的地方都不远,要叫官人查出来,一定不许自己养伤,就捉到衙门去。他连夜地呻吟,恐惧,可是他那颗凶恶的心,还不稍微纤悔。气极了,痛极了,他就暗中大骂江小鹤,咒诅江小鹤,希望江小鹤也受他自己这样的重伤。
他在这里一连住了四五日,侥幸竟没有人查觉出他是杀人的强盗。他在店里除了伤痛和心里烦恼之外,其余倒还舒服,于是渐渐地胆也壮了。
这天他就叫店家请来一个会文笔的人,龙志起躺在板床上,嘴里说著,叫那人写。写了一封信,他就托付店家说:“要遇见往汉中去的,就托人把我这封信交到紫阳靖远镖店,叫我的伙计带著银子来接我。送信的人到了紫阳,一定酬银三十两,这封信上写得明白。一半月后我的伙计来了,除了店饭账,我还要多送你们些钱。可是千万嘱咐那个送信的人,不到紫阳不许他在路上露出这信来,也不许说我在这儿住。因为我有仇人,仇人是个强盗,那强盗若找到了我,我可就活不了。”
过了两三天,店家托了往陕南去的客商,就把龙志起写的信带走了。龙志起还在这里养伤,连屋子也不敢出。行李里,有他抢的那二十几两银子,又有那匹马给店家做押账。店家倒还按时给他送饭到屋里,可是龙志起是贼人心虚,时时怕有官人来捉他,又怕在小村里住的那少妇来杀他。尤其怕江小鹤会追到川北来!所以,只要听见窗外有一点响动,龙志起就心惊肉跳。
这天,他才吃过午饭,正在床上躺著,心里很著急。暗想:我来到这里已有五六天了,伤还不好。这样天天在房里趴著,不敢见人,多么叫人著急!正在用拳头捶床,连声叹气,忽听窗外有人高声叫道:“志起!”龙志起立时惊得打了个冷战,以为是甚么人来捉他,他便要伸手去抄刀。但他甚么也没抄著,他才想起自己身边是一件兵刃也没有了。此时就听院中那人正在和店家说话,龙志起坐起身来,侧耳向外去听。只听那说话是老声老气的,越听越熟。他就把窗纸戳了一个窟窿,把一只眼凑近那窟窿,向外去看。
原来院中有一人牵马站立,身材高大,银鬓飘洒,正是他的师父鲍振飞。龙志起一看心中十分喜欢,暗道:“师父一来,我就不怕谁了。”可是又害怕,因为想自己最近作的那几件事,都是大犯昆仑派的戒条,师父一定是在路上听说了那件事,才找我来的,要来割下我的脑袋!因此龙志起就十分害怕,不敢作出一点声儿来。赶紧躺在板床上,闭著眼,直挺挺地装睡。
这时老拳师已在院中向店家打听明白了,知道这房里住的是个姓龙的,前些口到这里,因被强盗伤得很重,所以至今仍然躺在床上。
老拳师就一拉门进到房内,又叫声:“志起!”
龙志起这时,心里惊得咚咚地百打鼓,他真要滚下床去跪倒,求老师父别杀他。他想说:我虽然抢了个婆娘,也追逐过一个少妇,可是一点便宜没得著,反倒抛下一大包银子,挨了两刀!
他这些话还没说出来,但听鲍老拳师又说:“志起!你醒醒,我来了!你叫我看看你的伤势怎么样?”
奇怪的,这声音又十分慈祥、温和,龙志起又觉出他师父不像是来要他的命的样子。他就装模作样的呻吟著,微微睁开了他那两只贼眼,看了他师父一下,就装做惊讶说:“哎呀!师父!……”
他要下床行礼,鲍老拳师却把他拦住,说:“你躺著,不要动,我看看你的伤!”
龙志起就把他胳臂上、腰上,连肩膀的伤都叫他师父看了,随后他就咧看大嘴哭泣说:“师父!咱们昆仑派是完了!叫人家把咱们逼得有家难奔,有亲难投。我来到川北本想逃个活命,没想到,娘的……”他说到这里,又赶紧改口说:“师父!差一点,咱们爷儿俩就儿不著了!”
鲍老拳师先是叹气,后来就一声也不响,硬朗的身躯直立著,沉著一张猪肝色的紫脸,那银胡都一根一根地直竖起来。如此把面沉了半天,忽然他又一声冷笑,这俩冷笑极为可怕,吓得龙志起全身都凉了。
只听鲍老拳师又问说:“是甚么样的强盗把你伤成这样?你跟我学艺多年,你还是我门下最出众的人,为甚么你就这样无能?任凭别人伤他?你跟我所学的武艺都抛在哪儿去了?”
龙志起却答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才想起来主意。心说:在这儿终久不妥,不容我伤好,事情就得闹穿,到那时,就是官人不来捉我,师父也得要我的命,还是赶快往远处逃吧!
于是龙志起就说:“师父!你老人家带著我往这处躲躲吧!最好是躲到川南,或者躲到湖北地面去,这里还是不行!江小鹤他也追来了,我这几处伤就是给他害的!我受了伤还没敢声张,只说是叫强盗给伤的,因为咱们惹不起江小鹤,江小鹤在川北的朋友多。师父,咱爷俩还是躲远著点去吧!”
他这话说出,本想他师父的面一定要惊白了,也许就惊昏过去,然后带著他就走。却不料鲍老拳师已与前不同,听说了江小鹤,他的面就气得更紫,瞪著两只大眼,问说:“江小鹤他对你提到我了没有?”
龙志起说:“他没提,他只是骂,说只要他找著师父你,就必要把师父……”
鲍老拳师却气得把脚一跺,咚的一声,像根铁柱子碰在地里,他握著拳又捶胸,大喊著骂道:“江小鹤!欺我太甚!我躲到川北,他也跟来,他以为我鲍昆仑真是怕他吗?我不老,我不怕他!叫他来!”
龙志起也不知他师父是怎么回事,赶紧坐起来,说:“师父,你老人家别生气!”
鲍老拳师摆摆手,缓和了一点,但仍喘吁吁地说:“志起!你不知道,江小鹤他爹虽是我给杀死的,可是我待他并不错。不然,十年前,他住在我家里,我不费力便能剪草除根,还能容他活到现在,学成武艺来逼我?”
喘了喘气又说:“只是我那时正想作个善人,不愿像年轻时,那么任意而为,所以我便留了这条祸根,留下这么个祸种!他逼得我祖孙离散,叫阿鸾草草潦潦嫁了纪广杰,现在还不知他夫妇是生是死。我偌大的年岁,躲到山阴谷,在贺铁松家中,受了他那些儿孙许多说不出来的气。结果我在那里也停留不住,一个人飘流到四川来,你不知道,我走的时候,鲁志中环送了我半程,依著他是要随我前来,说沿路服侍我,被我给怒斥了一番,他才走的。咳!他走后,我真流了一天的眼泪,我一世英雄,偌大年岁,到了这地步,真太可怜了!”
说到这里忽然又振起精神,说:“可是,我来到川北,我才知道我并不老,志起,你看我不老吧!我的刀法还熟,过金牛峡时,我遇见三十多名年轻力壮的强盗,他们要打劫我。我起先跟他们讲交情,他们不懂,我气了,跟他们打起来,结果我砍伤了他们十多个人,把他们杀得大败。在巴略关,我又遇见一伙,有五六十人,为首一个年轻男子,手使一杆长枪,身高力大,自称叫甚么黑金刚。我道出鲍昆仑的名姓,他们却笑我是被江小鹤惊怕了的老懦种,我气急了,四五回合便将那强盗杀死。然后我杀退了数十名贼人,闯出了重围,我的身上并没受一点伤,力气还没使尽。由此我才知道,我鲍昆仑不老,我的武艺也并不弱!”
龙志起见他的师父眉飞色舞,傲气逼人,真像又倒退了三十年。
鲍老拳师又说:“我知道,这十年来我提心吊胆,所怕的不是江小鹤,却怕的是江小鹤的师父。真正要是江小鹤来找我,我鼓起勇气跟他对敌起来,真不知结果鹿死谁手!我应当出头,我若出了头你们也不能再受人欺负。我走到通江县就想回长安,去找江小鹤。可是,忽然遇著一个往汉中去的客商,我才知道你困在这里,我才赶紧来看你。现在很好了,江小鹤既然来到川北,我就不必再寻他去了,我等著他,见面决一个生死!”
说著又哈哈大笑,向龙志起说:“你放心,好好地养伤。你看师父,虽然老,可是也要作出几件惊人的事情,让江湖上晓得晓得,昆仑派不是就完了!”
说毕,老拳师大踏步走出屋去,高声喊著,叫店家给他找个单间,把他那匹黄色的大马喂起来。他一只胳臂挟著沉重的大包里,一只手提著昆仑刀,到了屋内,都扔在床上。随后就摸摸胡须,站了一会,傲然地又一拍胸脯,走出屋来,就大踏步走出了店房,向镇上昂然走去。他仿佛一只老虎,有时故意地撞人。
走了会儿,就找了一家酒店,敞开胸脯,大声要来了酒,就拿著酒壶,大口地饮著。这种豪兴,四十年前,鲍昆仑闯江湖时是这样,那时瞪眼就打架,抡刀就杀人,如今这七十多岁的老拳师,又恢复了年轻的无赖样了。
老拳师就整天在各处找江小鹤。龙志起却在店房中天天提心吊胆,他并非怕江小鹤,因为他并没听说江小鹤已来到川北。他只是怕自己干的那几件坏事:抢官眷、逼死人命、作强盗杀人、爬墙调戏少妇。那几件事都发生在离此不远之处,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到师父耳里,那可就糟糕。师父现在又正凶著!因此龙志起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