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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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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说。

“好了,吻了。”

“我没有吻呀。”


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并让她看看沾着点口红的手绢,说:“不
是已经吻过了吗?瞧。。”

姑娘把手绢拿过来看了看,一声不吭地将它揣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我没有吻呀。”姑娘说着低下头来,噙着眼泪,缄口不语。打那以后,
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姑娘后来是怎样处理那条手绢的呢?不,比
手绢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姑娘是否还活着?

江口老人在看到熟睡姑娘那美丽的山形上唇以前,不知过了多少年,
自己全然忘却了当年的那个姑娘。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绢放在熟睡姑娘的枕
边,手绢上沾有口红,姑娘自己的那份口红又褪了色,待到她醒过来时,会
不会想自己还是被人偷偷吻了呢?当然,在这家里,接吻这种事,无疑是客
人的自由,不属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么老糊涂也是会接吻的。只是
这里的姑娘决不躲避,也决不会知道而已。睡着的嘴唇是冰凉的,也许还有
点湿润。亲吻所爱女尸的嘴唇,不是更能传递情感的战栗吗?江口一想到来
这里来的老人们那可怜的衰老,就更涌不起这种欲望了。

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见的唇型,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

他想:竟有这种嘴唇呀。老人用手指尖去触动一下姑娘上唇的正中部
位。它较干燥,嘴唇也较厚。可是姑娘开始舔嘴唇,一直到把嘴唇舔湿润了。
江口把手收了回来。

“这姑娘一边睡一边在接吻吗?”

不过,老人只是抚摩了一下姑娘耳际的头发。头发又粗又硬。老人站
起身来,更衣去了。

“身体再棒,这样也会感冒的。”江口说着将姑娘的胳膊放进被窝里,又
把盖的东西拽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后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过身来。

“唔唔。”姑娘张开两只胳膊猛力一推,轻而易举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窝。
老人觉得很滑稽,笑个不止。

“果然不错,是个勇猛的见习生啊。”

姑娘陷入决不会醒过来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摆布。
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姑娘,江口老人已经丧失了竭尽全力去对付她的劲头。
也许时间太长都忘却了。他本是从温柔的春心和驯服的顺从进入境界的。本
是从女人的亲切中进入境界的。已经不需要为冒险和斗争而喘气了。现在突
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来,老人一边笑一边想起这些事。

“毕竟是岁数不饶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语。其实他不像到这家来的老
人们那样,他还没有资格到这里来。但是,使他想起这不常有的而又切实的
问题:自己身上所残存的男性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这个肌肤又黑又亮的
姑娘吧。

对这样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唤醒青春。江口对“睡美人”之家已
经有点厌倦。尽管厌倦,可是来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一股血气的涌动,在
唆使江口要对这姑娘施展暴力,冲破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们丑陋的秘乐,
然后从此与这里诀别。但是,实际上不需要暴力和强制。熟睡的姑娘的身体
恐怕不会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费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泄气了,黑暗的虚无感
在内心底里扩展着。近处的波涛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也许这与陆地上
无风也有关系吧。老人想象着黢黑大海的黑暗底层。江口支起一只胳膊肘,
把自己的脸贴近了姑娘的脸。姑娘叹息了。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胳膊肘。

姑娘那肌肤黝黑的双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窝,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


被窝外面。江口钻进贴邻的另一个姑娘的被窝里。原是背向着他的姑娘,向
他扭转身来。姑娘虽然是熟睡却像迎接了他,样子温柔而亲切,是个情趣媚
人的姑娘。她把一只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

“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说着一边玩弄姑娘的手指,一边闭上了眼睛。姑
娘的手指很细且很柔韧,仿佛怎么折也折不断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进自
己的嘴里。她的乳房虽小却又圆又高,整个可纳入江口老人的掌心里。她腰
部的浑圆也是这种形状。江口心想,女人真有无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从
中来,他睁开了眼睛。只见姑娘脖颈修长、细腻而美丽。

虽说身材修长,但没有给人以日本式的古色古香的感觉。她闭着的眼
睛是双眼皮,不过线条较浅,也许睁开就成单眼皮了。也许时而是单眼皮,
时而又成双眼皮吧。也许一只眼睛是双眼皮,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呢。在房间
四周的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难以正确判断出她肌肤的颜色,不过她的脸略
呈棕色,脖颈白皙,脖颈根处又带点棕色,胸部简直白透了。

江口知道肌肤黝黑的姑娘是高个子,估计这个姑娘也肯定是个高个吧。
江口用足尖去探量了一下。首先接触到的是黝黑姑娘那皮肤又黑又硬的脚
心,而且那是一只汗脚。老人赶紧把脚收了回来,然而这只汗脚却反而成了
一种诱惑。江口老人蓦地产生一闪念:据说福良老人因心绞痛发作而死,陪
他的会不会是这个黝黑的姑娘呢?缘此今夜才让两个姑娘来作陪的吧?

但是,那也不可能。这家的那个女人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福良老人临
终挣扎,把陪他的姑娘从脖子到胸部抓得搔痕累累,所以就让那姑娘休息到
搔痕完全消失。江口老人又再次用脚尖去触摩姑娘那皮肤厚实的脚心,并渐
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体。

江口老人仿佛感到有股“传给我生的魔力吧”这种战栗,流遍全身。
姑娘把盖着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电毛毯子蹬开。把一只脚伸了出来,
叉开。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躯推到隆冬时节的铺席上,一面凝望着姑娘的
胸部和腹部。老人把耳朵压在姑娘的心脏上听那鼓动声。本以为声音又大又
响,却不料声音竟轻得可爱。而且听起来心率有点乱嘛,不是吗?也许这是
老人那奇异的耳朵在作怪吧。

“会感冒的。”江口把棉被盖到姑娘身上,并且把姑娘那边的电毛毯子的
开关关掉。江口似乎又觉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么。勒住姑娘的脖子
她会怎样呢?那是很脆弱的。

这种勾当就是老人干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的。江口用手绢揩拭刚才贴在
姑娘胸脯上的那耳边的脸颊。姑娘肌肤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脏的
鼓动声还萦绕在他耳朵的深处。老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上。也许是因
为自我抚触,觉得心脏的鼓动声均匀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转身朝向那个温柔的姑娘。她那长得恰倒好处
的美丽鼻子,幽雅地映现在他的老眼里。躺着的脖子又细又长,美丽动人,
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楼过来。随着脖颈柔韧地扭动,漾出了甜美的
芳香。这芳香与老人身后黑姑娘散发出来的野性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老人紧贴住肌肤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是没有要
醒过来的样子。江口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她会原谅我吧。作为我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老人身后的黑姑
娘似乎在摇动他。老人伸过手去探摸。那里也与姑娘的乳房一样。

“冷静下来吧。听着冬天的海浪而冷静下来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着自


己的心潮。

老人寻思:“姑娘像被麻醉了似的熟睡了。人家让她喝了毒物或烈性
药。”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金钱吗?”

老人想到这里就踌躇起来。即使他知道姑娘一个个都不一样,但是如
果敢于侵犯她,给她的一生带来凄惨的悲哀、无法治愈的创伤,那么这个姑
娘一定会变吧。六十七岁的江口如果认为任何女人的身体都一样,也未尝不
可。而且这个姑娘很顺从,既无抗拒也无反映。与死尸不同的,只是她有热
血和呼吸而已。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会清醒过来,她与尸体有这
么大的差别吗?但是姑娘没有爱,没有羞耻,也没有战栗。醒后只留下怨恨
和后悔。是哪个男子夺走了她的纯洁?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
个老人而已。姑娘恐怕连这点也不会告诉这家的那个女人吧。姑娘即使知道
这个老人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坏了,她肯定也会隐瞒下去的。除了姑娘之外,
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事情就了结了。温柔姑娘的肌体把江口吸引住了。她自
己这半边的电毛毯的开关因为已被关掉了,大概因此而冷了的缘故吧,黑姑
娘的裸体从老人身后拼命地推动着老人。她用一只脚伸到白姑娘的脚处,把
她也一起勾住了。毋宁说,江口觉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尽。他探找枕边
的安眠药。他被夹在这两个姑娘之间,手也不能自由动作。他把手掌搭在白
姑娘的额头上,一如往常,望着那白色的药片。

“今天夜里不吃药试试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语。今晚的安眠药无疑会比
往常的强一些。喝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开始怀疑,
这家的那些老人顾客果真都听从这家女人的嘱咐,老老实实地把药喝下去
吗?但是,如果说有人不喝安眠药,舍不得入睡的话,那么他岂不是在老丑
的基础上显得更加老丑了吗?江口认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行列的成员。今晚
也把药吃了。他想起自己说过:希望吃与熟睡姑娘用的一样的药。那女人回
答说:“这种药对老人很危险。”因此,他也就不强求了。

但是,所谓“危险”是不是指熟睡后死过去呢?江口虽然只是一个地
位平庸的老人,但毕竟是个人,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
深渊。在这家的这种地方,不是难得的死的场所吗?与其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或招世人奚落,还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吗?这样死去,认识我的人定会大
吃一惊的。虽然不知会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如像今晚那样夹在两个
年轻姑娘中间睡死过去,难道不是就老残之身的本愿吗?不,这样不行。我
的尸体一定会像富良老人那样,从这家搬运到寒碜的温泉旅馆去,于是就会
被当做服安眠药自杀的人了。没有遗嘱,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们准会认为
老人因受不了晚年凄怆的无常而自行解决的。这家女人的那副冷笑的面孔又
浮现在他眼前。

“干吗做这种愚蠢的妄想。真晦气。”

江口老人笑了。但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好,我还是把那个女人叫醒,跟她要与姑娘的一样的药来吧。”江口嘟
喃说。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给。再说江口懒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
着,两只胳膊分别搂着两个姑娘的脖颈。那脖颈一个是柔软和馨香,一个是
僵硬、脂肪过剩。老人体内涌起了某种东西。

他望了望右边和左边的深红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说。黑姑娘把手顶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


感到难受吧。

江口松开一只胳膊,翻身背向着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搂
住她的腰窝。然后把眼帘耷拉了下来。

“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诸如什么等等,决
不是。。”江口老人想。“那么自己最初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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