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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的传说-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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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是没有照我说的那么去改。”作家看完了他的稿子说。 
  “我还是觉得这么写真实,”他说,“生活里有这样的事。” 
  “真实?就因为真实?” 
  “我觉着,”他吭吭嗤嗤地说,“这里面有值得深思的……” 
  “真实!那也要看什么样的真实,怎么个写法。” 
  “这我知道……这篇东西艺术水平很差……” 
  “对你来说,重要的是发表!”作家有点急了,“是尽快得到社会的承认,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呢?他没来得及细想。 
  作家,还有作家的妻子,那么认真地看他的小说,那么焦急地希望他快些成功,就像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心里很感动。窗外的冷雨越下越密。作家的小屋里很暖和,从心里觉得温暖。墙上挂着普罗米修斯受难的油画。书架上摆满了书,有几个残破的陶罐,有一只陶瓷的小骆驼。作家弓着背坐在沙发上,再把他的稿子看一遍,把稿纸翻得很响,用红笔在上面圈点着。作家的妻子问他,腿疼不疼,累不累,把一个小枕头垫在他腰后,递给他一支烟。他慌乱中把烟拿倒了,过滤嘴儿烧焦了…… 
  “总之,我不能说主人公的这些想法不真实,或者不对,”作家抬起头,“可是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把关于生和死的这几段尽量压缩,尤其是写到死的地方,干脆删掉。” 
  “可是,他不可能没想到过自杀。” 
  “你的小说,要靠贯穿乐观的精神去取胜。” 
  “可这并不矛盾……” 
  “听我的。别太较真儿,太较真儿什么事也干不成。其实凭你这种情况,只要写得差不多就行了。” 
  凭什么情况呢?为什么只要差不多就行了呢?他当时也没有细想。 
  “照咱们商量过的那样去改,我保证你能发!”作家说,“你放心,没问题!”作家说得很肯定。 
  作家送他到汽车站的时候又说:“我有一个朋友,报社的记者,听了你的情况很感兴趣,想给你写篇报道。所以你得。快些,快些发表几篇。不必要求太高。” 
  他被成功的前景搞晕了。 
  回来,一宿都没有睡安稳。秋雨下个不停。闪亮的雨丝一直在窗外的路灯下跳动,像一根根弹动的琴弦。他想象着自己的名字印在刊物上会是什么样;想象着认识他的人看到那份刊物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想象着那个记者来了,自己怎么说……报纸上有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哟!这不是扫街的那个瘸子吗?!”不错,正是!……人们看他时的眼神再不会只是怜悯了,更不会是歧视了,而是惊讶、佩服……她呢?第一件事当然是给她寄一本去。如果能在她所在的那个省发表就更好了,先不告诉她,让她自己买到时吃一惊……她的父母、亲友,还有什么理由说她对他只是出于怜悯呢…… 
  ……“你别急,你能写出好东西来的。写出来让他们看看。”她仰着脸,后脑勺顶在树干上。 
  一群白色的鸽子在荒岗上空飞着。她坐在他身旁。春天的天空中还飘着几只风筝,很高。 
  “让谁们?” 
  “你知道。” 
  是。他知道。 
  “他们只是不了解你。” 
  是。这他也知道。她的两个姐夫,一个是副教授,一个是年轻有为的画家…… 
  他不睡了,坐起来;拉开灯。从别人的眼神里感觉出自己存在的价值,感觉出自己对别人很有用,是一件来劲儿的事。他穿好衣服,坐在小桌前,铺开作家送给他的那沓稿纸,激动得手都发抖。他想抽那盒好烟,从抽屉深处找了出来。“点子”被吵醒了,在“小木屋”里叫。他把“点子”放出来,让它在床上走。他不断把稿纸展平,吹去落在上面的烟灰。按照商量好的写。总想着那个记者和“身残志不残”这句话。“点子”、纳闷儿地在床上走了一会,又飞进了“小木屋”,它认得黑夜。 
  他用了五个晚上,写了一篇万把字的小说。拿给那个作家看,作家捏着下巴,好一会没言语,最后说:“行,包在我身上。”后来,那篇东西发表了。他现在都不愿意管它叫小说。这么多年来他只发表过那一篇,但那却是最大的失败,或者说是最大的屈辱。 
  “是个人都想赚点稿费了!”有人说。 
  他没太在意,认为是一种正常的妒嫉。 
  “行呵哥们儿!多少钱?”有人问。 
  他回答了,还请了客。 
  “听说你上报纸了?”“听说要给你上电视?” 
  传走了样儿。他解释了,不过却总想着报纸、电视。那个记者还没来,他不好意思向那个作家去打听。 
  “真够能瞎编的!”有些人说。 
  他心里一颤,知道很多地方是瞎编的,不真实。 
  “就他妈这玩意儿还发表哪?假里咕唧的,挂块骨头狗全会!”也有人这么说。 
  他心里发虚,不敢争辩,很别扭。 
  “嘘——,瞎嚷嚷什么你!你知道作者是……”“哟,我不知道,是吗?!” 
  他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窿,有些清醒了。 
  “我最看不起为了发表胡编滥造的人了,艺术水平差点倒还可以原谅。”“算啦,有能耐你跟那些名家嚷嚷去!一个残废人,你还要他怎么着?” 
  他原来是在走向深渊,而他却还以为是在爬向山顶呢! 
  …… 
  他头一次清晰地感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好人,在心底都对伤残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或鄙视。不能像要求一个正常人一样地要求一个伤残人。如果是赛跑倒还有道理,可这是写作!似乎残废的肢体必然配备着残废的灵魂。你跟一个伤残人较什么真儿呢?他们已经够难的了。好像连发表伤残人的作品也不过是对他们的救济。就像街头卖唱的残艺人,唱得不好没关系、人们原本也不指望能得到艺术享受,只是为了救济不得不耐着性子好歹听一听。他猛地想起了那个作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应该看到有利条件,我已经和编辑们谈了你的情况……” 
  天!难道我是要以我的伤残作为什么“有利条件”吗?这时他才明白,所谓“他的情况”是指什么了。好胳膊好腿的人胡编滥造要遭到谴责和轻蔑,而肢体伤残的人胡编滥造为什么就能得到宽容呢?遭到谴责和轻蔑的之所以遭到谴责和轻蔑,是因为人们用人的标准来要求他;得到宽容的之所以得到宽容,是因为……哈!妙透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本来是想让那些歧视伤残人的心理遭到打击,让那些轻蔑伤残人的断言遭到失败,没想到结果却更为这些歧视和轻蔑提供了根据!晤,是了,我正在走向深渊。不知道她读了那篇东西怎么想。那篇东西一发表,他就寄给了她。这下她的父母和亲友更有理由看不起他了。深渊,更深的深渊!而且、是他自己费了好大劲儿走来的…… 
  他也许是想对了,也许是误解了不少好人,但他却实在是感到了侮辱,而且侮辱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这是最难受的。这是最震动了他的。归根结蒂怨不得别人。你落了残疾,人们同情你,对你更宽厚些,这本来是多么好的事阿。可你却把这当成了“有利条件”!胡编滥造也就能发表!别人看不起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打得眼睛直冒金花。夜里,他抽着烟,哭了。没人看得见,他哭了很久。 
  “点子”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安静地睡着。它吃得饱睡得着,它灵魂干净,心里就安宁、平和。灵魂的残废是真正的残废。何必总去抱怨歧视呢?…… 
  后来那个记者找了他,可他一听什么“身残志不残”一类的话就够够的了。人都不应该志残,和人都应该吃饭一样,与身残没有任何必然联系。干吗总要把“身残”和“志不残”相提并论呢?伤残人难哪,难就难在自己常常弄不清这个逻辑。有时候不愿意别人说到他们的残疾,掩饰,忌讳,似乎那样就可以让人们忘记他们的残疾了。走在街上,有人指指点点地说到他们的残疾,他们会难过,会冒火,会拼命。可有时候又愿意别人说到他们的残疾,“这是一个伤残人写的!”伤残人写的又怎么样呢?又不是跳高或跑步,又不是智力有缺陷,有什么新鲜的?!谁都会说,“我们不需要怜悯。”那么,最好是自己不要诉苦,不要总去提那些容易被人怜悯的事。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他想。先把自己置于一个很低的位置上,爬上了平地,就以为是爬上了山项,不知道那块平地也是在深渊中。最糟的是,人们对伤残人的偏见就这样铸成了,加深了。 
  真实的东西才有价值。作一个平等的人,才有意思。 
  5 

  唉,那篇倒霉的东西!瞎编的玩意儿!远方的那位姑娘看了,一定是又伤心又失望。他为这事后悔了好几年了。去找鸽子的这天夜里,他又后悔起来,虽然也知道后悔没用。假如她没看见就好了。假如她还没来得及看,就把那本刊物丢了就好了。当你需要“偶然”来帮帮忙的时候,你可指望不上它。已经发生了的事,你就别指望“假如不”。你后悔了,就别硬充好汉,说你“从来不后悔”。 
  他是真后悔。因为那姑娘真是在心里把他平等相看过。 
  ……她噘起嘴,吻那只鸽子的眼睛,嘟嘟嚷嚷地对鸽子说话。她总爱和她的鸽子嘟嘟嚷嚷地说一阵子。 
  “你知道它叫什么吗?”刚把鸽子抱来的那天,她问他。 
  “我还没长到能够分辨什么是鸽子,什么是乌鸦的年龄。” 
  她被逗得“咯咯”地笑。 
  “凭这叫声判断,是鸡!” 
  她笑得更厉害了:“我是说、这只鸽子、叫什么名字。它叫‘点子’,逗不逗?简直像个人,像个瘸子!” 
  他慢慢收敛了笑容,用手指的关节敲着桌子。 
  她愣住了。鸽子从她怀里跳上窗台。 
  街上传来小贩的吆喝声。秋阳静静地照着,门前的落叶黄得耀眼。 
  “你生气了?”她嗫嚅地问,声音很轻。 
  他想着别的事。有一次走在街上,迎面碰上一群打打闹闹的姑娘,姑娘们走近他的时候都没了声音,偷偷地瞟了几眼他的腿。走过去之后她们大概会吐舌头…… 
  “你真生气了?”她惶然地看着他。 
  他想起了好多事。有一次,忘记是为了什么事了,要登记,要填写一张表格,人很多,他挤不上去。“我替你填吧,”负责管那些表格的中年妇女对他说,“多少岁?”“二十六。”“职业?”“嗯……工人!”“没结婚吧?”那女人没等他回答已经在表格上填上了“未婚”二字。他摸摸自己的胡茬,真想让那女人的自信心遭一回打击,可是不行…… 
  “你怎么啦?!”她有些着急了。 
  “没怎么。没事儿。” 
  “我忘了,真的,我忘了,我……” 
  他看着她。 
  “……我总是忘。” 
  噢——他沉重的心一下子变轻了,剧烈地跳着,仿佛在水底憋了很久,忽然冒出了水面。他感激地望着她。但愿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忘了。忘了吧,别总记着。只记得有那么个名称倒没关系…… 
  他继续走。想着那只鸽子。忘记了腿疼,也许是腿已经麻木了。顶着风走,风太猛的时候,他就背过身去站一会儿。领口的扣子没了,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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