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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碰上了又怎么样呢?”
“你别这样。我不好。我不值得你爱。”
“不值?昨天有个人跟我说,一块六买了个西瓜,不值。”
她哭了,又说起她父母的病……
他真想说:希特勒也有病,你们要不让他占领全世界,他就得病死。他没说,那样太过分了,他真想说:有个人对你说,把你的脑袋给我吧,否则我就得犯心脏病。你怎么办?你是把脑袋给他呢?还是请他随便到哪儿去歇着?他没说。他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用。他望着山顶上的云,云在变幻着形状。
“我还要回来的。”
但愿如此,他想。
“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碰上一个好姑娘,就把我忘了,行吗?”
“那我可忘不过来。”
她皱着眉头笑了出来,眼睛里还有泪光,去拉他的手:“行吗?”
“行!”你糊弄我。“
“要不然,你糊弄我?”
“真的,我跟你说真的。行吗?”
“真的!你真的没有义务给我成个家!我也没有义务让别人给我包办个婚姻!我不是一把需要配套的茶壶,我是人!人!!配四个茶碗也不成套。我想得到的,别人不允许;别人允许的,对不起,我不识好歹!!”
他把她吓坏了。她那张惊慌的脸,也把他吓坏了……
如今,她已经走了好多年了,没有回来。
让偏见去自吹自擂吧!
半夜醒来过的人,都听见他在唱那支歌,一支关于从天上下来一驾马车的歌,想要回到家乡去的歌。
那姑娘到底是走了,没有回来。姑娘留给他的那只鸽子又飞丢了。他当然是得去找。那是只好鸽子,小城里的人们都知道。
让偏见先去得意吧!他想,这并不算完!绝不算完!看着吧!没完!他又想:可怎么个没完法儿呢……
7
后半夜了。他走到了城边。
古老的城墙上空,悬着一个月亮和很多星星。月亮周围有一个很大的风圈,月亮显得很小。远处就是那座山,就是山顶上现在常常有鸽子飞起来的那座山。
风渐渐小了些。
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夜真静。一个小窗口亮了灯,晃动起一个母亲的身影。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亮着灯光的小岛。
唯有他,是一只永远也靠不了岸的船。
他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妹妹已经大了,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他现在死去,妹妹能够受得住了,母亲也不会伤心了。夜深人静,他好像刚刚才发现,他曾经等待的那个时候到了。
他走着,去找他的鸽子,为什么?因为活着。活着就都有个心愿,就得去找,不去找心里就难受。可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这么难,这么苦,这么费劲儿,这么累,干吗还一定要活着?
还有“点子”,干吗还要飞?“点子”和他,都像是一首歌里唱的:
小鸽子错了……它要到北方却往南飞,它把麦田当作海洋……它把大海当作天空,它把夜晚当作早晨……小鸽子错了,它弄错了……
真是错了,弄错了!他把所有的语言都当成了真的。说“伤残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怎么对待”,他信了。说“只要尽力去为人们做些事情,扫街也一样。人们就一样会尊重你”,他当了真。说“伤残人和健康人是平等的,有爱的权利”,他感动……可实际是怎么回事呢?“实际呢?!”有一回他冲扫街的老头嚷。他心里憋得慌。老头陪着他。他心里难受的时候,老头看得出来,就来陪他呆半天。……“你不能那么想,谁那么说也不是想骗你,”老头说。老头又说:“谁那么说也都是想着能那样儿,都是好心,可是……”老头又望着天,不住地喝茶,年老的目光中藏着许多往事,一定不是让人愉快的往事。老头不那么会说话,再说不出什么来。老头的意思是:希望都是那么希望,但现实总落在希望后头,这不新鲜。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关心他的人很多。他知道自己应该感谢他们。譬如那个作家和他的妻子。他很久没见到他们了,他们一定会认为他太狂妄。其实他只是渴望平等。善意的宽容比恶毒的辱骂更难忍受。他有时在心里喊:“来吧,来吧!”希望那恶意的歧视冲他来。那样你还能反抗。如果一上来你就被宽容了,便连反抗的权力也被取消了。再说,宽容什么呢?他犯了什么罪了吗?他是在什么还没干的时候就已经被宽容了。譬如,他还没有动笔写什么,就已经被允许可以胡编滥造了,因为他是“残废”。可又有些事,一开始,或者还没开始,他就不能被允许……也因为他是个“残废”。……有一次,一个姑娘(为了一件什么事,那时常来找他)对他说:“我们单位的人无聊透了,闲得难受,问我,‘你总往那儿跑,谈得差不多了吧?’我说,‘算了吧你们!我是去看一个残废人。’”是呀,这是个多么有说服力的反驳,那些“闲得难受”的人一定是立刻理屈词穷了。……还有一次,一个平时非常关心他的老太太在他的小屋里碰上了她。晚上老太太又来了,对他说:“那姑娘真好,能对你这么好可真是……她有对象了么?正好有个小伙子托我给介绍个对象。那小伙子也挺好,正在念研究生……”他的心一阵抽痛。倒不完全是因为吃醋,而是因为感到了另一种东西,一种“绝妙”的逻辑:他只应该得到照顾而不可能得到爱情这件事,被看得那么理所当然;姑娘对他好足以证明姑娘的好,而他如果也好,就不会想到爱这个姑娘,否则你就证明了自己不好。不过,也有人给他张罗过对象的事。更“妙”:给你介绍对象,你却没有说“不同意”的权利,因为,“怎么?你还会不同意?!”当然,你也不用说“‘同意”,因为,“你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就看人家同意不同意你了。”他像是一个处理西瓜,摆在柜台边,卖得出去就算够本儿。而他偏偏说了“不同意”!除了她,他谁也不同意,他心里只有一个人。没等介绍人说完,他就。说:“不行。”介绍人那惊骇的目光,真像是见了鬼。爱不能说爱。不爱也不能说不爱吗?当然,谁也没说他不能说,可他说了,得到的是什么呢?嘲笑。唉,唉,就连最懂得爱情的人也只是劝他:“现实点儿吧,想办法找个女的,将来能照顾你的生活就行啦。”爱情呢?那些一直被人们歌颂着、赞美着的爱情哪儿去了?找一个女的?怎么个找法?谈谈价钱,自己出得起,对方也认可,于是拍板成交?或者是有一个女的愿意,而他无论爱不爱也就得感激涕零?又有人劝他:“吓!四肢健全的人也未必都能得到真正的爱情。”可是,结果和权利不一样。没有被选上总统的人,有些是有被选举权而没有被选上,有些则是没有被选举权而根本不可能被选上。这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残废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精神也就成了次品,感情也就成了处理品,人格也就成了等外品!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在城边的空地上坐下了。两条腿不住地抽动,又酸又疼。身上全是汗。
这大概是在后半夜两点多钟。传说两、三点钟的时候,他也没有喊他的“点子”,也没有唱那支马车的歌。
黑黪黪的城墙上只有枯草在晃动,月亮把他的影子印在那片坑洼不平的空地上,他心不在焉地玩着那枚硬币,想: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劲儿地活着?就是要给那些歧视和偏见作出相反的证明。抗争!否则,就这么死了真不服气,不甘心……
……他后来又做过那个噩梦,梦见那个古罗马式的大竞技场,他站在圆型的竞技场中央,不过不是一条狗了,而是一头骄蛮的斗牛。四周是人群,是彩绸,是刀光,他凭着一双角,一腔血,一条命,叫喊着,横冲直撞……
他把这个梦讲给扫街的老头听。老头听了显出很惊慌的样子,盯着他,好像是在心里喊了一声,然后慢慢垂下头,几乎垂到了膝盖上,他从来没见老头这么惊慌、恐惧过。
“告诉我,”许久,老头镇静了,说:“是不是,所有的人你都恨?”
他觉得心里“咯噎”一下子,什么东西被点破了。但是他否认:“没有。”心里含糊,又改口:“不是恨所有的人。”
老头不听他的,说:“可你能把什么事恨好了呢?”
他还想争辩,老头不容他争辩,说:“没用。你就信我说的吧,什么好东西都不是恨好了的,什么坏事都是越恨越坏了的。”
“有时候,你看着别人过得好,你心里也恨。”老头说。
他不说话,沉着脸。
“有时候,你恨不能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也残废。”
他不言语,使劲摇头发。
“你谁都恨,你没准儿也恨我。”
“没有!凭良心说话,这我可没有!”他急得喊。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残废。”老头说,笑了笑。
他松了一口气,又低下头。
“可要是别人也都残废了,你就又该同情他们了,你又该盼着他们能治好了。像你愿意我这胳膊能治好,我盼着你的腿能治好似的。那你何必这会儿盼着他们坏呢?”
“我不是真那么盼。”他声音很低,看着老头。
“可是你心里老憋得慌,老那么想,觉着那么想想就痛快。你要老是这样,你准得变得古怪,让人家怕你,让人看见你就觉着不善净,不像个好人。”
“我用不着他们把我当好人!我就是这副模样儿!”他嚷。
“那你就更让人瞧不起!”老头也抬高了声音。
“我用不着他们瞧得起!”
“那你还嚷嚷什么?!你不就是怕人家瞧不起你吗?”
惶惶的夕阳,又在墙上颤抖。
“点子”吓呆了,看着这一老一少,不知跳到谁一边好。
“你要是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倒好了。”老头放低声音。
“甭在乎,有些恶言恶语的你倒真不用在乎。”老头的声音柔和多了,带着歉意:“有些你一下儿弄不好的事,你也甭在乎。可你自个儿心里得想得明白,你刚才那样不叫能耐。”
他搂着“点子”,不说话。
“我没儿子。我把你当儿子看。你妈在世时托付过我。”
他不敢看老头。他怕哭出来。
“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说真话。”老头又说:“她有好些日子没来信了吧?”
他点点头。
“这些日子,你又想死?”
他不回答。
“你是想,死给她看!”
他心里又忽悠一下子。他本来没有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层。老头这么一说,他才发现,是,又让老头说着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天黑了,星星出来了。老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眼睛偶尔在黑暗中闪一下。月亮也升起来了,照着两个人。
“我都懂。”老头说。
“可你不懂,其实她心里比你还难受。”老头对他说。
“她比你难。她的心两下里扯着,你呢?你不用。她怎么办也还是心里不好受……”
“可你还说她软弱!”
“她也是有点儿。可她也真够不容易的了。你们俩这些年,你心里有多少苦,她心里也有多少。她比你还多。你是因为这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