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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 王-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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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让王”,意思是禅让王位。篇文的主旨在于阐述重生,提倡不因外物妨碍生命的思想。利禄不可取,王位可以让,全在于看重生命,保全生命。“轻物重生”的观点历来多有指斥,认为与庄子思想不合,但其间亦有相通之处;且先秦诸子思想也常互相渗透与影响,尽可看作庄子后学所撰。
全文写了十六七个小故事,大体可以划分为十个部分。第一部分至“终身不反也”,写许由、子州支父、善卷和石户之农不愿接受禅让的故事,明确阐述了重视生命的思想,天下固然“至重”,但却不能以此害生。本部分在阐明题旨上处于重要地位。第二部分至“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写周文王的祖父大王亶父迁邠和王子搜不愿为君的故事,在前一部分的基础上进一步阐述重视生命的思想。第三部分至“岂特随侯之重哉”,通过华子与昭僖侯的对话和鲁君礼聘颜阖而颜阖不愿接受的故事,进一步指出要分清事物的轻与重,生命是重要的,利禄、土地等身外之物是不值得看重的,用宝贵的生命去追逐无用的外物,就好像用随侯之珠弹打高飞的麻雀。第四部分至“民果作难而杀子阳”,写列子贫穷却不愿接受官府的赠予。第五部分至“遂不受也”,写屠羊说有功也不受禄,表达了轻视利禄、追求高义的思想。第六部分至“是丘之得也”,写原宪、曾子、颜回身处卑微、生活贫困,却不愿为官,不愿追求利禄,表达了安贫乐道的思想。第七部分至“可谓有其意矣”,通过魏牟和瞻子的对话,提出“重生”、轻利的观点。第八部分至“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写孔子身处厄境也随遇而安,说明得道之人方能“穷亦乐”、“通亦乐”。第九部分至“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写北人无择、卞随和瞀光诸隐士鄙薄禄位不愿为君的故事,内容跟第一部分相似。余下为第十部分,写伯夷、叔齐对周王朝夺取天下的评价,斥之为“推乱以易暴”,宁可饿死于首阳山,也不愿“并乎周”而玷污自身。

【原文】
尧以天下让许由(1),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2),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3),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4),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5),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6)。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7),而不以易生(8),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9),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10),夏日衣葛(11);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12)!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13)。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14),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15),葆力之士也(16)!”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17),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译文】
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来做天子,那还是可以的。不过,我正患有很深、很顽固的病症,正打算认真治一治,没有空闲时间来治天下。”统治天下是地位最高、权力最重的了,却不能因此而妨碍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是其他的一般事物呢?只有忘却天下而无所作为的人,方才可以把统治天下的重任托付给他。
舜让天下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患有很深很顽固的病症,正打算认真治一治,没有多余时间来治理天下。”由此可见,天下应当是最为贵重的东西了,可是却不能用它来替换生命,这就是怀道的人对待天下跟世俗大不一样的原因。
舜又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处在宇宙之中,冬天披柔软的皮毛,夏天穿细细的葛布;春天耕地下种,形躯能够承受这样的劳作;秋天收割贮藏,自身完全能够满足给养;太阳升起时就下地干活儿,太阳下山了就返家安息,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天地之间而心中的快意只有我自身能够领受。我又哪里用得着去统治天下呢!可悲啊,你不了解我!”也就没有接受。于是善卷离开了家而隐入深山,再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住处。
舜再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石户地方的一位农夫,这位石户的农夫说:“君后的为人实在是尽心尽力了,真是个勤苦劳累的人!”他认为舜的德行还未能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夫妻二人背的背、扛的扛,带着子女逃到海上的荒岛,终身不再返回。

【原文】
大王亶父居邠(1),狄人攻之(2);事之以皮帛而不受(3),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却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4)!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5)。”因杖而去之(6)。民相连而从之(7),遂成国于岐山之下(8)。夫大王亶父,可望能尊生矣(9)。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10)。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11),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者!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12),逃乎丹穴(13)。而越国无君,求王之搜不得,从之丹穴(14)。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15)。乘以王舆(16)。王子搜援绥登车(17),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译文】
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狄人常来侵扰,敬献兽皮和布帛狄人不愿意接受,敬献猎犬和宝马狄人也不愿意接受,敬献珠宝和玉器狄人仍不愿意接受,狄人所希望得到的是占有邠地的土地。大王亶父说:“跟别人的兄长住在一起却杀死他的弟弟,跟别人的父亲住在一起却杀死他的子女,我不忍心这样做。你们都去和狄人勉力居住在一块儿吧!做我的臣民跟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而且我还听说,不要为争夺用以养生的土地而伤害养育的人民。”于是拄着拐杖离开了邠地。邠地的百姓人连着人、车连着车跟随他,于是在岐山之下建立起一个新的都城。大王亶父,可以说是最能看重生命的了。能够珍视生命的人,即使富贵也不会贪恋俸养而伤害身体,即使贫贱同样也不会追逐私利而拘累形躯。当今世上的人们居于高官显位的,都时时担忧失去它们,见到利禄就轻率地为之贴上了自己的性命,这难道不很迷惑吗?
越人先后三代杀掉自己的国君,王子搜对此十分忧患,逃到荒山野洞里去。越国没有了君主,到处找寻王子搜都没能找到,便追踪来到洞穴。王子搜不肯出洞,越人便点燃艾草用烟薰洞,还为他准备了国王的乘舆。王子搜拉过登车的绳索,仰天大呼说:“国君之位啊,国君之位啊,就是不能够放过我啊!”王子搜并不是讨厌做国君,而是憎恶做了国君难免会招来杀身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说是不因为国君之位而伤害自己生命的了,这必定就是越人一心想要让他做国君的缘故。

【原文】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1),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2),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3),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4)?”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5)!”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6),使人以币先焉(7)。颜阖守陋闾(8),苴布之衣而自饭牛(9)。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10)。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11),不若审之(12)。”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13)。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14),其绪余以为国家(15),其土苴以治天下(16)。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17)。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18),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19)。今且有人于此(20),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21),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22)。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23)!
【译文】
韩国和魏国相互争夺边界上的土地。华子拜见昭僖侯,昭僖侯正面带忧色。华子说:“如今让天下所有人都来到你面前书写铭记,书写的言辞说:‘左手抓取东西那么右手就砍掉,右手抓取东西那么左手就砍掉,不过抓取东西的人一定会拥有天下。’君侯会抓取吗?”昭僖侯说:“我是不会去抓取的。”华子说:“很好!由此观之,两只手臂比天下更为重要,而人的自身又比两只手臂重要。韩国比起整个天下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了,如今两国所争夺的土地,比起韩国来又更是微不足道的了。你又何苦愁坏身体、损害生命而担忧得不到那边界上的弹丸之地呢!”昭僖侯说:“好啊!劝我的人很多很多了,却不曾听到过如此高明的言论。”华子真可说是懂得谁轻谁重的了。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一个得道的人,派出使者先行送去聘礼表达敬慕之意。颜阖居住在极为狭窄的巷子里,穿着粗麻布衣而且亲自喂牛。鲁君的使者来到颜阖家,颜阖亲自接待了他。使者问:“这里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这里就是颜阖的家。”使者送上礼物,颜阖巧妙地说:“恐怕听话的人听错了而给使者带来过失,不如回去再仔细问个明白。”使者返回,查问清楚了,再次来找颜阖,却再也找不到了。像颜阖这样的人,真正是厌恶富贵的。
所以,大道的真谛可以用来养身,大道的剩余可以用来治理国家,而大道的糟粕才用来统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的功业,只不过是圣人余剩的事,不是可以用来保全身形、修养心性的。如今世俗所说的君子,大多危害身体、弃置禀性而一味地追逐身外之物,这难道不可悲吗!大凡圣人有所动作,必定要仔细地审察他所追求的方式以及他所行动的原因。如今却有这样的人,用珍贵的随侯之珠去弹打飞得很高很高的麻雀,世上的人们一定会笑话他,这是为什么呢?乃是因为他所使用的东西实在贵重而所希望得到的东西实在微不足道。至于说到生命,难道只有随侯之珠那么珍贵吗!

【原文】
子列子穷(1),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2):“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3)。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4):“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5),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6),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7),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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