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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动称阳春白雪为寡和,盖自唐人诗已误用之矣。宋玉本文: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之者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征,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则寡和者,流征之曲,非阳春之曲也。且云:“客有歌于郢中”者,亦非郢人自歌也。
宋人有迂阔可笑者。徐仲车父名石,终身不践石,行遇桥,则使人负之而过。陈烈吊蔡君谟之丧,及其门首,率诸弟子匍匐而进。或问之,曰:“‘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故耳。”夫徐幸生江北,使在江南,则终身无出门之日;陈幸生江南,使在江北,则当坠污泥沟浍中矣。腐儒不通,乃至于此。
唐道人侯道华,性好子史,手不释卷。或问:“安用此为?”答曰:“天上无愚懵仙人。”明金陵唐诗慕道炼丹,有道流劝之出家入山者,唐曰:“家有老母,世间无不孝神仙。”此二语可谓的对,亦可谓求道之格言也。今人无慧业,无至性,而强欲出世,难矣。
晋汲桑当盛暑,重裘累茵,使人扇之,恚不清凉,而斩扇者。宋党进当大雪,拥红炉酌酒,醉饱汗出,扪腹徐行曰:“天气不正。”天下之事,何尝无对哉?
梦之无关于吉凶也审矣,今儿童俗语皆谓诞妄之言曰:“说梦”,言其的非真也。乃《周礼》特为设占梦之官。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然为王者而设,犹之可也。季冬聘王梦,群臣庶人献吉梦于王,王拜而受之,乃舍萌于四方以赠恶梦,不亦太儿戏乎?天下之广,亿兆之众,使尽献其吉梦,太人不胜占,而王赤不胜拜也。臣民吉梦,于王何与,而王拜之?此真痴人前说梦耳。此书盖见诗人有熊罴、之语而傅会,见牧人之有梦,遂以为献梦于王也。不知《诗》之所咏皆祝赞称愿之词,岂真熊罴、虺蛇一时而同入梦哉?此又梦中说梦矣。
今人见纪载中所纪之梦多验,如良弼、九龄射日生兰之类,遂以为古人重梦也。夫人无日不梦,验者止此,则不验者,不可胜数矣,况多出于附会而不足凭耶?孔子,大圣也,少时欲行道,则梦见周公;及老而衰,遂不复梦;则夫子少时之梦,亦不验矣。盖人有六梦,惟正梦可占吉凶,其它噩梦、思梦、寤梦、喜梦、惧梦,皆意有所感,而魂不宁,想像成境,非真梦也。余最不信梦,乃一生吉凶祸福,并无一梦,故知其不足凭也。
程正叔度江,中流风浪忽起,怡然不动,有负薪人问之曰:“公是舍后如此?达后如此?程异而欲与之言,则已去矣。夫舍者,轻性命死生,若攸非、告子是也;达者,齐修短得丧,若漆园子、桑户是也。舍直是勇往不顾,达则有见解矣。舍者未必达,达者自可舍。渡江中流而风浪作,纵欲不舍,逃将安之?谢太傅与桓宣武、会稽王会于溧江,狂风忽起,波浪鼓涌,诸人有惧色,惟谢怡然自若。顷间风止,桓问之,谢徐笑曰:“何有三才同尽理?”此达者之言也。天道不可知,即使一日同尽,亦岂惧所能免乎?惟圣人之言曰:“生,寄也;死,归也。余何忧于龙哉?”此知命委化之言,而达与舍俱尽之矣。
孔子曰:“人有三死,而非命也,人自取之尔。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使劳过度者,疾共杀之;居下位而上忤其君,嗜欲无厌,而求不止者,刑共杀之;少以犯众,弱以侮强,忿怒下量力者,兵共杀之;此三死者,非造物之舛也。”今之人贪色健斗,冒险求利,而不终其天年,往往委于命,岂知命者哉。
好利之人,多于好色;好色之人,多于好酒;好酒之人,多于好弈;好弈之人,多于好书。
好书之人有三病:其一,浮慕时名,徒为架上观美,牙签锦轴,装潢炫曜,骊牝之外,一切不知,谓之无书可也。其一,广收远括,毕尽心力,但图多蓄,不事讨论,徒ネ灰尘,半束高阁,谓之书肆可也。其一,博学多识,氓氓穷年,而慧根短浅,难以自运,记诵如流,寸觚莫展,视之肉食面墙诚有间矣,其于没世无闻,均也。夫知而能好,好而能运,古人犹难之,况今日乎?
其有不事搜猎,造语精进者,此是天才,抑由夙慧。然南山之木,不揉自直,磨而砻之,其入不益深乎?高才之士,多坐废学,良可惜也!
宋人多善藏书,如郑夹嚏、晁公武、李易安、尤延之、王伯厚、马端临等,皆手自校雠,分类精当。又有田伟者,为江陵尉,作博古堂藏书,至五万七千余卷。黄鲁直谓:“吾尝校中秘书,及遍游江南,名士图书之富,未有及田氏者。”而名不甚章,惜夫!
俗语谓京师有三不称:谓光禄寺茶汤,武库司刀枪,太医院药方。余谓尚不止于三者,如钦天监之推卜,中书科之字法,国子监之人材,太仓之畜积,皆大舛讹可笑,而内秘书之藏不及万卷,寥寥散逸,卷帙淆乱,徒以饱鼠向之腹,入茕箧之手,此亦古今所无之事也。
余尝获观中秘之藏,其不及外人藏书家远甚。但有宋集五十余种,皆宋刻本,精工完美,而日月不及,日就腐,恐百年之外尽成鸟有矣。胡元瑞谓欲以三年之力尽括四海之藏,而后大出秘书,分命儒臣,编摩论次。噫!谈何容易。不惟右文之主不可得,即知重文史者,在朝之臣,能有几人,而欲成万世不刊之曲乎?内阁书目门类次第仅付之一二省郎之手,其泯淆鱼豕,不下蒙瞽,而不问也,何望其它哉。
《夷坚》、《齐谐》,小说之祖也;虽庄生之寓言,不尽诬也。虞初九百,仅存其名;桓谭《新论》,世无全书。至于《鸿烈》、《论衡》,其言具在。则两汉之笔,大略可睹已。晋之《世说》,唐之《酉阳》,卓然为诸家之冠,其叙事文采,足见一代典刑,非徒备遗忘而已也。自宋以后,日新月盛,至于近代,不胜充栋矣。其间文章之高下,既与世变,而笔力之醇杂,又以人分。然多识畜德之助,君子不废焉。宋钱思公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古人之笃嗜若此。故读书者,不博览稗官诸家,如啖梁肉而弃海错,坐堂皇而废台沼也,俗亦甚矣。
求书之法,莫详于郑夹嚏,莫精于胡元瑞,后有作者,无以加已。近代异书辈出,剞劂无遗,或故家之壁藏,或好事之帐中,或东观之秘,或昭陵之殉,或传记之裒集,或钞录之残剩,其间不准之诬,阮逸之赝,岂能保其必无?而毛聚为裘,环断成,亦足宝矣。但子集之遗,业已不乏;而经史之翼,终泯无傅,一也。汉唐世远,既云无稽;而宋元名家,尚未表章,二也。好事之珍藏,靳而不宣,卒归荡子之鱼肉;天府之秘册,严而难出,卒饱鼠蠹之饔餐,三也。具识鉴者,厄于财力,一失而不复得,当机遇者,失于因循,坐视而不留心,四也。同心而不同调者,多享敝帚而夜光;同调而不同心者,或厌家鸡而重野鹜,五也。故善藏书者,代不数人,人不数世。至于子孙,善鬻者亦不可得,何论读哉?
今天下藏书之家,寥寥可数矣。王孙则开封睦挈、南昌郁仪两家而已。开封有《万卷堂书目》。庚戌夏,余托友人谢于楚至其所,钞一二种,皆不可得,岂秘之耶?于楚言其书多在后殿,人不得见,亦无守藏之吏,尘垢汗漫,渐且零落矣。南昌盖读书者,非徒藏也,而卷帙不甚备。士庶之家,无逾徐茂吴、胡元瑞及吾闽谢伯元者。徐、胡相次不禄,箧中之藏,半作银杯羽化矣,伯元嗜书,至忘寝食,而苦贫不能致,至糊口之资尽捐以市坟素,家中四壁,堆积克栋,然常奔走四方,不得肆志翻阅,亦阙陷事也。
建安杨文敏家藏书甚富,装潢精好,经今二百年,若手未触者。余时购其一二。有郑樵《通志》及二十一史,皆国初时物也。余时居艰,亟令人操舟市得之,价亦甚廉。逾三月,而建宁遭阳侯之变,巨室所藏尽荡为鱼鳖矣。此似有神物呵护之者。今二书,即百金索之,海内不易得也。
胡元瑞书,盖得之金华虞参政家者。虞藏书数万卷,贮之一楼,在池中央,小木为彳勺,夜则去之,榜其门曰:“楼不延客,书不借人。”其后子孙不能守,元瑞啖以重价,绐令尽室载至,凡数巨舰,及至,则曰:“吾贫不能偿也。”复令载归。虞氏子既失所望,又急于得金,反托亲识居间,减价售之,计所得不十之一也,元瑞遂以书雄海内。王元美先生为作《酉室山房记》然书目竟未出,而元瑞下世矣,恐其后又蹈虞氏之辙也。
书所以贵宋板者,不惟点画无讹,亦且笺刻精好;若法帖然。凡宋刻,有肥、瘦二种;肥者学颜,瘦者学欧。行款疏密,任意不一,而字势皆生动。笺古色而极薄,不蛀。元刻字稍带行,而笺时用竹,视宋纸稍黑矣。国初用薄绵纸,若楚、滇所造者,其气色超元匹宋,成弘以来,渐就苟简,至今日而丑恶极矣!
宋时刻本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称矣,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寻常耳。闽建阳有书坊,出书最多,而板纸俱最滥恶,盖徒为射利计,非以传世也。大凡书刻,急于射利者,必不能精,盖不能捐重价故耳。近来吴兴、金陵,蹈此病矣。
近时书刻,如冯氏诗纪,焦氏类林,及新安所刻庄、骚等本,皆极精工,不下宋人,然亦多费校雠,故舛讹绝少。吴兴凌氏诸刻,急于成书射利,又悭于倩人编摩其间,亥豕相望,何怪其然?至于《水浒》、《西厢》、《琵琶》及《墨谱》、《墨苑》等书,反覃精聚神,穷极要眇,以天巧人工,徒为传奇,耳目之玩,亦可惜也!
近来闽中稍有学吴刻者,然止于吾郡而已。能书者不过三五人,能梓者亦不过十数人。而板苦薄脆,久而裂缩,字渐失真,此闽书受病之源也。
内府秘阁所藏书甚寥寥,然宋人诸集,十九皆宋板也。书皆倒摺,四周外向,故虽遭虫鼠啮而中未损,但文渊阁制既庳狭,而牖复暗黑,抽阅者必秉炬以登。内阁老臣无暇留心及此,徒付还钥于中翰涓人之手,渐以汨没,良可叹也。吾乡叶进卿先生当国时,余为曹郎获借钞得一二种,但苦无佣书之资,又在长安之日浅,不能尽窥东观之藏,殊为恨恨耳。
王元美先生藏书最富,二典之外,尚有三万余,其它即墓铭朝报,积之如山。其考核该博,固有自来,汪伯玉即不尔。岂二公之学,有博约之分耶?然约须从博中来,未有闻见寡陋,而藉口独引者。新安之识,固当少逊琅琊耳。近时则焦弱侯、李本宁二太史皆留心坟素,毕世讨论,非徒为书簏者。余与二君皆一交臂而失之,未得窥其室家之好也。
昭武谢伯元,一意搜罗,智力毕尽。吾郡徐兴公独耽奇僻,骊牝皆忘。合二家架上之藏,富侔敌国矣。吾友又有林志尹者,家贫为掾,不读书而最耽书,其于《四部》篇目皆能成诵,每与俱入书肆中,披沙见金,触目即得,人弃我取,悉中肯綮,兴公数年之藏,十七出其目中也。
常有人家缃帙簇簇,自诧巨富者。余托志尹物色之,辄曰无有。众咸讶之。及再核视,其寻常经史之外,不过坊间俗板滥恶文集耳,鼋羹炙,一纸不可得也。谓之无有,不亦宜乎?夫是之谓知书。
《春秋》以后,宇宙无经矣,班固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