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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从图书馆又搞来了其它的书。当她再次坐到他面前的时候,神情严肃多了。那一会儿她可不像个娃娃,那目光好像在问:老师,这是怎么了?曲问:“你是怎么了?”
“我在想……”
“你怎么了?”
“我在想,老师……我是说,这有点不像是真的。我现在是您的学生了。我不明白,您日复一日地工作,就像不知疲倦。怎么会这样?您就在我的面前,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以前还不认识您,所以也就不会想这些问题。而现在您就在我的面前,这反而不能让我理解。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力量……”
曲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他觉得这是一场很认真很严肃的谈话。
她还在问:“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嘛……”
他这样想,并没有这样回答。后来他只是点点头结束了谈话。不过他一个人却琢磨了很久。他突然记起自己五十多岁了,还在过着单身生活,“人都拄上了拐杖,却没有一个妻子!”他这十几年里只是如饥似渴地工作,在另一个世界里痴迷忘返了——是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能这样?这个问题多复杂啊,这会儿却由一个纯洁的、涉世不深的姑娘提出来了。只有单纯的头脑才能提出真正复杂的问题。
他围绕这个问题想了好久,越想越糊涂。不知为什么,他是从小时候想起的,直想到他欢快的少年,想到他的中学生活——他喜欢体育活动的青年和少年,以及在大学里踢进的一百多个球。他是一个前锋,腿上做过手术;他的冲动、不成熟的爱和那种对异性的理解、感情上的咀嚼,都掺在了一块儿。他发觉自己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有了一些很热烈的东西,它们在周身四处奔涌,弄得他不能安睡。就是这些极其热烈的东西使他陷入迷茫,使他不能安心;而有时候它们又催促他,使他有了一些极其明朗和和活泼的想法。他发觉自己不知疲惫,兴趣盎然。当然了,他只是对异性迷恋而不是别的。他爱足球,因为他从中寻到了同样迷人、激烈和惊心动魄的一霎。还有,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愈进愈深,一道道屏障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等待诠释的一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多。一种顽强的、突破和穿越的倔犟激励着他。就是在这里,他能够不断找到那使人心醉神迷、突破和拥有的辉煌一瞬。他甚至想把这种感觉记录下来,不厌其详。
它们不断地被重复、被演练,激动不已。
这一切在别人看来一定是索然无味的。是的,任何一个人也不能明了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秘密,它们藏得太深了。他发现,他的奋不顾身,把浑身上下撞个粉碎也要踢出漂亮一脚、把周身汁水全部挤光也要突破那个防线的赛场感觉,竟然由于一对异性的目光变得更为锐利和清晰。把那个球踢进去……全身紧张的肌肉已经耗掉了最后一点氧气,经脉眼见就要抻断了,再也跑不动了。这时候只有一颗心在叮嘱:我必得如此。
他迎着那对异性的目光笔直地走去、走去,尽管有些茫然无措、万分尴尬;他心口狂跳,手足滚烫。后来他简直要为自己那时的难堪而悔恨。不过就在这时,他同样也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回响:我必得如此。是的,必得如此。他发觉自己身上有一种深长的爱力。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力”使他变得坚韧、顽强、百折不挠;也就是这种“力”,把一个不断昏睡的人推醒,让他踏上征途,一往无前。
他从少年时代一路想来,似乎有了一个答案。当他再一次看到他的学生,那个年轻女生的一对目光时,就能够平静地回答她以前提过的那个复杂到极点的问题了。他说:
“我觉得身上有一种‘爱力’。”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女弟子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一旁。她在小声咕哝:
“‘爱力’……?”
野椿树在午后的阳光里继续喷放水汽,那种气味越来越刺鼻。他在它的气味中睁开了眼睛。天起了微风,四下都响起枝叶相摩的声音。野椿树的叶片轻轻撩动,这一头柔发呀,在春风里撩动的柔发!春天里我们总是互相搀扶走向田野,走进苹果园,走到丁香树下。“老师,我一直不忘您的那句话,您那句话包含得太多了……”
“太多了。”
“老师……”
她吻他的额头,额头上是坚硬的皱纹。姑娘啊。他两手抖抖去抚摸她的一头柔发。那时候他想哭,可是他忍住了,因为他早就认定: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很少有可以信任的。
他闭上了眼睛。他在这刺鼻的野椿树的气味中喃喃:让我成功吧,帮助我吧,因为我有老婆,我仍然还有“爱力”!
3
他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个歇息之地。这对于他可是太重要了。因为这是他出逃后的第一个夜晚:一个自由的、胆战心惊和充满了欢乐的夜晚。他认定自己仍然在向着西南方前进。如果没有偏差的话,那么他现在大约就在那座监狱南部的大山里了。离监狱的直线距离大约三十多华里。这本来是不太长的一段路,可是由于山脉是东北西南走向的,所以从这儿到那里至少相隔了五六座山岭,那些人即便往南径直搜索也需要半天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在夜晚寻找一个地方稳稳地过夜了。
他高兴得很。他在心里庆幸:一切都像计划中的一样。他有时又想:也许这只是自己一味紧张罢了,或许那个农场的看守在睡过午觉之后起来,发现他不见了只会淡淡一笑,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事情。那儿的生活节奏一点也不会因他的离去而有些许改变。这个意识只是一闪。因为他知道一切绝不会是这样。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对一个逃去的犯人如此漠然——以往每逢有人逃走,农场里都当成一个不小的事件。那些管理人员,还有看守们,他们一旦发现有人逃了马上就会急急奔走,神色反常。他们还不止一次和临近那所监狱的人一起,带上镶了刺刀的枪并牵了警犬。那显然是追逐逃犯。蓝玉每次都要亲自领人到大山里追赶,一伙人跑得气喘吁吁却兴趣盎然。当他们押解着猎物归来时,快乐溢于言表。曲有时也深感奇怪的是:他们怎么对于追捕具有如此深长的兴趣?这种兴趣又是从何而来?不错,他以前也想过,这差不多是一种狩猎的兴趣。是的,有些人甚至巴不得等待一个追逐逃犯的机会,那种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太宝贵了。
那是一种了不起的娱乐活动,因为它的结局早已明了。由于每一个出逃者行走的路线不同,年龄、毅力和思维方式都不同,这就给狩猎增添了无限的悬念和想象。要知道对于这一代人来讲,和平时期来得太漫长了。没有真正的战争,没有硝烟气味,没有令人热血沸腾的搏斗4冒险。他们太寂寞了。
可以设想,在这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刻,那些一无所获的猎手将会多么失望和焦虑,多么沮丧。同时也可以想象,他们的心中还会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欢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一个迟迟没有结束的故事。他们还可以等待,还在被诱惑——点上火把、牵上狗,继续往前搜索;大山和悬崖充满了风险,这又给一场狩猎活动凭空增添了惊险和曲折。他们一定要把人集合起来作战前动员;集中更多的手电,举起更多的火把。那会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夜猎。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再采用白天那种寻踪问迹、小心翼翼的搜索方法了,而是要进行一场热烈浩荡的战事,依靠更大的声势和阵容,依靠那种夜战、围歼和通力合作的一股热情,一股腾腾急流,去把那个在山隙和茅草下栗栗颤抖的野物轰赶出来。那将是何等的壮观、愉快。
眼下那种盛大的围猎场面曲还一点也感觉不到。四周只是阵阵山风,是风吹枝叶的刷刷声,偶尔传来的一声低沉的野物鸣叫。
天越来越黑,再也不能犹豫,必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如果找到一湾水就好了,他将在水边宿下。他凭经验知道,靠水的地方总是有更多的安逸和幸福。万物都喜欢寻找水源。也许水源可以引来一个可怕的野兽,但即便那样他还是想在水边度过这个夜晚。曲四下端量,不时看看西部天色。太阳已经沉落到大山后边去了,它的顶部轮廓变得愈加清晰。一棵棵山松和灌木的边缘都看得清楚。它们后面有一种暗红色的、向上辐射的光束,简直美极了。由于大山的阻隔,好长的一段距离内都是青苍苍、灰蓬蓬的接近黄昏的颜色。而在更远处,在东部和南部天际,却仍然可以看到像白天那样的清朗天空。只有天上的云彩给映成了暗红色。天上还没有一颗星星。云彩越来越红,这使他想到了火把。他耳边仿佛听到了呐喊的声音。这立刻提醒他:一场很多人投入的游戏正在进行。无论如何他是这场游戏的另一方,是这场游戏得以成立的一个主要理由,是真正的“主角”。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兴奋。多么奇怪,恐惧顿消,只觉得有趣。他察觉到这一点时马上大为惊奇:在慌慌奔逃之中、在危险似乎仍在眼前的时刻、在出逃之路的第一个黄昏、在急急寻找过夜之处的尴尬焦虑中,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明朗心境,甚至是有些莫名的愉快。这种超然的智慧和爽朗的心情究竟从何而来,让他不得而知。
他发现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焦灼和欢乐,有自己可以忍耐和不能忍耐的一些什么,有自己身处危机却不至于崩溃的那么一道界限。他常常觉得自己就要临近了这条界限。那时他就头脑清晰地警告自己一声。有时他还在日记上写道:请注意你自己。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所能给予自己的最好提醒了。
眼下,他并不认为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投入了一片苍茫就一定意味着死亡。他发觉自己逃离的并不是那种粗劣的食物和难以忍受的艰苦劳作,而是那种包裹围拢囚犯的恶浊空气。任何人在那儿都不能自由呼吸,更谈不上自尊。还有,他特别恐惧的是沦为“知识苦力”。
在所有的苦役当中,他认为人世间最可怜的就是这样一种苦役。它把一个人所能够忍受和逃匿的最后一角也给堵塞了。当然,他们这一伙在农场苦作的人每时每刻都要忍受盘剥;可这主要是对于肉体而言。他们当中的那位老教授在写那份所谓的长长的学习心得时,描述起这儿的劳动,在山野里日复一日的改造生活时,还流露了几分欣喜和得意,行文既有情感也有才华,有的地方甚至让人觉得“神采飞扬”。曲当时看了充满厌恶,把那份东西用两指夹着扔到了一边。他这个举动让对方表现出痛苦怨恨的样子,长时间没有吭声。老教授说:“这里的活儿苦,可是我到一个山区生活过,发现那里的农民一点也不比这里轻松,可是他们都高高兴兴的!”
曲没有做声。
对方又说:“你想一下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长久脱离了劳动,已经成了蛀虫。我们没有一丝劳动人民的情感,所以眼下一干活就觉得不可忍受,苦得不能再苦。其实呢?我们在这些大山里,脑神经倒是调整过来了。”
曲看看他。他知道老教授有一种很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年里差不多有一多半时间都在跟失眠做着搏斗。曲惊奇的是他竟然能将农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