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最难逃脱的是轮唱之后的独唱。本来每个排只可选出五六个代表,可是不知指挥故意出他的洋相还是上边有指示,他被第一个挑出来。面对那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他怎么也张不开嘴。旁边有人哧哧笑。他不敢抬头看谁在笑,只尽量把身子站直,使周身放松。可越是这样,身子越是抖得厉害。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觉得一切好多了。可是他再也没法使自己颤抖的双手安静下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他转脸寻找指挥,发现指挥正在直盯盯地望着他。
他要唱的是一首革命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终于开始了。这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难为情。听起来怪极了,简直不是在唱,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节奏和声调朗诵。他相信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拙劣的歌手了。他一开口满场里都肃静下来。唱不对节拍,真的不行……越唱越慢,越唱越低,到后来简直变成了喃喃自语。
“大一点声音,大一点声音。”身前身后响起一片吆喝。
他陡然提高了嗓门。当唱到“……不许调戏妇女们”时,场上立刻爆发了大笑。他觉得每一段开头都要花费双倍力气,于是不得不把下巴扬起来,把脖子挺直。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老公鸡。他的嗓子是沙哑的,可是有些音节却要发出尖尖的声音。“我是一只多么丑陋的老鸡。”他在心里说一句,垂头退下。
他那副模样自己一辈子也不愿回想。退到队伍里,指挥不停地盯他,那是憎恶的目光……直到另一个人站到台子上,他才算避开那道目光。下面的人唱得怎样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直盯盯望着台子,心里却在想另一回事。他在想:我的自尊和廉耻还没有完全丧失,天哪,它要伴我一生吗?它在今天究竟还有何用?
他觉得周身都火烫烫的。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仍在为台上的表现而羞愧。
歌唱比赛之后,那位老教授在宣传栏上又贴出了一首新歌词。曲见很多人一边吃饭一边围上看,就凑到跟前瞥了一眼:“白天去工作,晚上来唱歌,汗水浇开幸福花,革命战士多欢乐。咳,多呀么多欢乐……”不知为什么,读着这首歌,心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咽到肚里的稀粥一个劲往上翻。他赶紧转过身,正好看到了这首歌的作者。
对方六十多岁,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他看到曲,嘴里立刻发出一声愉快的“嘿!”曲到一边蹲下了。他想趁着这阵暖融融的阳光把粥喝下去。谁知那个老教授一直跟在旁边——他们是老熟人了,以前都以“先生”相称;这会儿老教授却称他为“同志”:
“曲同志,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写的啊,请多提宝贵意见。”
曲说:“像没洗好的猪下水。”
“嗯?”
“凑合着吃吧,臭烘烘的。”
第五章
苍茫大山
1
曲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一轮太阳,它把周身,把脚下的石头、旁边的草、山旮旯,一切的一切都烤得滚烫。四野之内凡物都像水银,发出奇怪的白光。这白光刺着他的眼睛,又掩去了所有的去路。这是在哪儿?走到了哪里?他揪紧了小小的包裹伏在地上,把烫人的热气吸进肺腑。他往前爬动,只有小心翼翼试探着往前,生怕掉进那一片透明的银亮之中,怕滚烫烫的东西把他吞没了,把他溶化掉。那个小包裹伏在后背,就像一个小娃娃。他觉得自己爬动的姿势很像一个人在水中游泳……还记得学校旁那座大水库,它在正午的太阳照耀下就是一片银亮。路吟跳进水里,他和淳于云嘉坐在沙滩上看……想寻找一片绿阴。哪里有呢?爬呀爬呀,眼睛结膜好像被烤焦了,要不怎么这会儿四处都是一片金色?后来他感到手掌下有了一点湿气,抓了一把,闻到一股青生生的气味。他知道抓住了一把青草,咀嚼了几口,感到了那股浓烈的青生气味。他拧着,拧出了汁水,把汁水擦在眼上、脸上,用力揉搓。他知道如果照一下镜子,那满脸绿痕会使他看上去像个吓人的恶鬼。
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做。是故意把自己涂抹成一个怪物吗?还是为了感觉实实在在的山野?他闭了好一会儿眼睛,这才朦朦胧胧看到一点绿色。两眼由于连日来的紧张和焦虑早就发痒发涩,有时一看到光色就要流泪。他是突然出现在强烈阳光下的,中午的太阳险些烤糊了一架架大山……原来大山里的太阳是这样的。
他仍旧往前爬。他知道绝对不能耽搁,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他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觉得离开那道铁丝网已经很远了,似乎已经爬过了一座山包。该站起来了。站起之前先蹲了四下看。
前后都是一片银亮。他揉着眼,长久地闭着。这样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先是一阵发黑,接着又是一片紫色。这紫色抖动着,像一片巨大的帷幕缓缓脱落。帷幕后面才是山石、灌木、灰蒙蒙的草……他流出了眼泪。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弟子路吟死去的消息传来后他也没有这样哭过。所有的泪水都顺着脉管渗到了身体的各个部分,这个躯体早已被泪水腌咸了。他没有了眼泪。可是时下却流出了泪滴。这是因为他突然又看见了过去的一切。
他渐渐看得清路径。一条弯弯的小路就伏在脚下。这之前他怕极了,怕老天为了惩罚他,故意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给他立上一道屏障。他在心里不停地祷告。奇怪的是他一直在默念淳于云嘉的名字。那是祈求她的保佑啊,她是他心里的一尊女神啊。他呼唤着云嘉,想让她的目光照亮眼前的路径。他成功了。
他终于站起来,弓着腰,沿着这条小路向前跑去。
小路最后被一片灌木给遮住,他钻进灌木下部,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山兔、一只狐狸、一只野羊。他觉得自己真像一只衰老的野物,胡须斑白,牙齿脱落。这样钻来钻去,半天才钻出灌木林。
前边没有了小路,再到哪里去呢?他看了看太阳,觉得自己是在往西南方向走去。如果不停地往前赶,只需一两个钟头,就会走出四十华里山路。这是山路啊,曲折、隐蔽、灌木丛生、荆棘遍地。这条惊险之路是他故意选择的。他仔细计算过,认为只有这里才是一条安全之路——沿着这个方向往前就要穿过那座监狱南部的高山峻岭,与它连接的就是苍茫大山了。这对于一个身体衰弱的独身老人来讲,简直是死路一条。也正因为这一点,所有逃出农场的人都不敢选择这条路。他们都是往南或直接往东。那些人就像一个很久没有喝过一滴水、全身都焦渴难耐的人一样,一出门就投向了水湾。他们不愿从一个死亡之地再逃进另一个死亡之地。所以他们就犯了致命的错误。而曲把一切都细细盘算过,知道那些追赶他的人首先会向南、向东,把那里的所有通路都封锁掉。而西南方向的这片苍茫大山,他们要寻索起来就困难得多了。
他是决心赴死的人,所以才有可能生还。
他记起前一段有一个人成功地逃走了,而后来却又爬回了农场。这会儿他明白了,那个人可能也是沿着这个方向逃窜的,但那人在出逃之路上绝望了……
曲觉得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他竟然没有多少汗水。好像他是被完全风干烤焦了的一个动物,肌肉、骨骼、头发、皮肤,一切都最大限度地脱水了。他是一个干硬的小老头。
他的裤脚已经用布带缠过,袖口也用布带扎好,这样茅草里的那些虫子和各种各样的危险东西就不会钻进衣服里。周身显得那么利落。他又找到了一条藤根把腰束了一下,这样更是结实干练多了。多么奇怪啊,一个从五十岁上开始拄起了拐杖的人,今天竟然可以在山隙、茅草和灌木丛中摸爬奔跑。这真是一个奇迹……一脚踏下去又惊得蹦起来:有一条青花蛇盘在那儿;有时还要从草中惊起一个野兔、一只野鸟——它们奔跑的方向引诱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随上它们跑一程。他总觉得它们是冥冥之中被神灵派来引路的。这样拐来拐去不知跑了多久,当重新判断方位时,这才发觉自己进入了更为浓密的灌木和杂草之中。
这时候他才明白:那些野物总是向着这样的地方逃窜的,这里也正是它们最安全最隐蔽的一个世界。他宽慰地笑了。自己的选择应该和它们一样,这一点都没有错。
从今以后自己就是大山里的一个野物了——只有这样看待自己才是最安全、最明智的。他将像野物一样匍匐在地,去发现、去寻找。也许有一天他也能获得野物那样欢快流畅的生活:当一切危险像海潮一样渐渐消退时,他会奔跑在明朗的草地上,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下,在白杨树的清香里,享受这人生的了不起的安逸。那时候他将点起炊烟,准备一天里的第一餐饭。他将细细咀嚼清香的野味,沉浸于他一生为之迷恋的思索和冥想。
人为什么要冥想?他知道自己离开它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生活,没有了世界,没有伸手就可以摸到的结结实实的泥土。
跑啊跑啊,青草的汁水不断抹到脸上。在树阴下躲避太阳的小鸟不止一次被惊飞。这儿不断可以看到那些草色的蝮蛇,它们竟然像水一样向着低洼处流动。刚开始看到它们就要心惊肉跳,后来看得多了,反而把它们当成了伙伴。蝮蛇有毒,他可不想在这里被蛇咬伤。
2
太阳向西滑去。这时候可能是午后三点多钟。他没有表,所以从今以后只能凭借感觉,凭星月太阳去推算时间和方向了。前边山影重叠,树木遮天。他知道这里实际上处于几座大山的夹缝地带,由于淤积土很厚,所以才有茂密的树木。树木在土层瘠薄的地方不可能扎下深根,不可能旺盛。他发现最高的大树有好几十米,甚至看到了高大的赤松和日本落叶松。加拿大白杨长在最低处,它们一律粗壮,却曲扭着身子,一齐斜向东南方。这可能因为顺着西北方的山豁口总有大风吹来。有一棵野椿树就在前边十几米远处,它不算高大,可是长得水汪惊人。热辣辣的阳光下它好像在喷吐水汽,紫色的叶梗和银色的叶络显得楚楚动人。不知为什么,它使人想起一位少女的形象。他拨开眼前的灌木和杂草,迎着那棵野椿树走去。
离它很远,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野性气味。如果是一个人的话,那么她正处于风华正茂的年纪。瞧她的一头柔发啊,这就是青春。我多么疲惫,我一步也走不动了,我有些干渴了。
曲蜷在树下,浑身发抖,手和脚都开始抽搐。只有这时他才想长舒一口气。他不知危险是否过去,只从小包里摸出一个玻璃瓶,那是他的一瓶水。谨慎地抿一小口,只是润润喉咙而已。啊,救命的甘霖。他又把它收起来了。后来他几次都想去取那个玻璃瓶,但几次都抿抿嘴唇忍住了。
他在这个时刻里好像看到了她的影子……云嘉抚摸他屋里的一切,眼睛里立刻放出了光彩。那是她与他相识不久的时候。她把他的一些书取走了。得到他的允许后,还取走了一些别的书。她可能从图书馆又搞来了其它的书。当她再次坐到他面前的时候,神情严肃多了。那一会儿她可不像个娃娃,那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