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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领工的老五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所以我一直担心他瞅机会下手。对于这个在大山里干了很久的老手,他对付我的机会和办法肯定是太多了。在洞子里,所有的分工都要老五负责。他让谁到哪里做什么,谁就得去。我渐渐明白自己得罪了一个多么可怕的角色。
好多日子过去了,我握锤拿钎的姿式总算像个样子了。我懂得了挥动锤子的那一瞬怎样去转动钢钎,怎样借用惯性发挥腕力。这一来会省下很多力气,手里的活儿也做得漂亮多了。我绷紧了嘴唇,没有向任何人请教。我发现这些与石头对命的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们都生冷、执拗,不到万不得已就一声不吭。除了老五在洞子里吆吆喝喝,其他人都不怎么讲话。谁也难以得知这一伙人的心事,他们的想法和企图。这一切的特征和性格就像石头,石头最会忍耐和沉默。工地上有人韧带拉伤、肌肉撕裂,他们都能忍。
我觉得一切都开始了——老五瞪着牛眼发了疯地报复。哪里有了松动的石块,他就让我去清除。低垂的尖棱花岗岩下弓腰都难,老五硬把我指派到那里凿炮眼。我一声不吭,仰着爬到作业面。我躺在那儿挥动锤子,石渣溅在脸上,而且随时有可能让震落的石头戳下来——那时我的脸就会像斧子剁过一样裂开一道大口子。我差不多看到父亲在一旁指点,冥冥中的一只大手把我抬得有点高的腕子往下按了按,又不断地替我转动钎子。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落下,直迎着我的脑门落下——正这时我看见一只无形的冥界大手飞快地推了一下,结果石头就在耳旁坠下,发出“砰”的一声。这石头没有让我的脑瓜开花。
放过炮之后,炮烟还没散,老五就吆喝着推车。两个人一辆小铁车,三个人一辆地排车。我被老五指派与一个身架瘦小的南方人推一辆铁车。一开始南方人推车,我拉车。后来又是我推车,他拉车。车子摇摇晃晃,让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因为我以前从没驾过这种独轮小车。小车上面堆的石块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负荷,但老五见到谁的车斗没有装尖,就吆喝一句:
“日你祖宗!”
吆喝声里要赶紧把大石块往车斗上搬。瘦小的南方人拖着车子,脱了上衣,露出了清晰的肋骨。我知道老五是故意把这个没有力气的脚色分给我做搭档。我推着车子三扭两扭,后来车子猛地往地上一扎,我被车把挑了起来:原来前面有一块大石块落在了那儿,可能是突然从旁边滚来的,拉车人绕过去了,却把独轮车撞上了。车子往前一冲,所有的石头都甩出去,滚到车斗前边。我的身子随即弯倒在旁边,石块“轰”一下从车斗里冲出。因为那股惯性实在太大了,有几块甚至落在了拉车的南方人身上。他的脚跟一下迸出了鲜血。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前边的人一连声吆喝:
“疼死了,疼死了……”
老五跑过去,一把将南方人抓到怀里。在他手里那个南方人就像一只鸡。他翻弄着看那个人的伤口。我也看见了:伤口像小孩嘴那么大,肉翻着,泛着沫的血往外涌。老五扒了扒,那个人就尖叫。老五说:
“不用喊,不要紧,瘸不了,老筋没断。”
老五把他扔到空车斗里,让人把他推出去。眼前只留下一堆石头一摊血。大伙各自忙自己的去了。老五不走,卡着腰看我。这个事故我摆脱不了干系,心里很为那个南方人难过。我只不吭声,却蹲在那儿攥紧了一块石头。我明白在提防什么。老五盯了一会儿,也许看到了我手里的石块,吐一口走开了。我觉得他正把一个可怕的惩罚藏起,不知什么时候会拿出来。那更可怕。
我很难过,因为那个南方人伤了,他真的不能出工了。不知谁给他包扎了一下,他就躺在窝棚里,一口一口抽烟喝水,好像并不痛苦。我去看他,说:“真对不住,你歇工的这些天就由我的工钱补上吧。”
南方人一直不看我。他喝了一口水,吸一口烟,淡淡地说一句:“日你祖宗。”
3
洞子越打越难了。终于出现了酥石带。每个人的脸色一天到晚沉着。酥石带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
“妈的,玩上了!”老五扎着双手骂。我知道他的“玩上了”是指玩上了命。我想提出一个建议:在这里马上使用支护,因为这是必须的,哪怕最简单的支护也好。山里就有各种各样的树木。那些榆树、杨树都可以伐来作支护。而且我判断,这种酥石地段并不会多。但我只是这样想,没有提出来。我知道这个建议如果老五和我们大家一块儿坚持就不难做到:周子在很多事情上可能不理某一个人,但大家齐了心,他也没有办法。那些督工平常也是“带班的人”,他们“带班”却很少到工作面上去,总是呆在安全地带抽烟。跑在前头咋咋呼呼的就只有老五了。我暗中琢磨过,这个老五恐怕要比我们多拿很多钱。领工资时都是一个一个进去,哪个人得了多少别人不会知道的。我曾经与小怀议论过,小怀说:“那些老工人拿钱最多,就是手脚不灵便的,也比一般新手拿得多。”
“为什么?”
“因为他们干得时间长了,总要给他们一点‘封口钱’。”
原来大掌柜害怕这些人把内部的事情到处讲,也怕他们在背后煽动。那个看起来黑乎乎甚至有几分羞涩的周子,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我现在既没有办法,也没有想过怎样惩罚他。但我似乎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就把仇恨积累起来了。
我在琢磨自己的建议是否得当。我并不怕什么,但我好像听到了轰隆隆的冒顶声。真是玩上了,父亲他们当年也玩上了。谁给他们安一个“支护”?我不知道。只要来到这儿,只要把背囊撂下,就得打谱“玩上”。既然来了,要摆脱这个命运就是极其可笑的。我觉得身上那股书生味儿一下子变得刺鼻,我狠了狠心,像吐掉半截烟头一样把“支护”这个念头吐掉了。我未吭一声。
每天,我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脚下,看着不断从旁边滚落下来的石块,嘴唇绷得铁紧。老五做什么我做什么;老五抓车子我抓车子;老五去打孔,我就去打孔。炮响以后总有一些石头从旁边、从头顶凸出,有的摇摇欲坠,就是不落下来。老五总要拿一支长长的铁钎去捅。他像个老猴子一样灵巧,捅一下哗啦一声。酥石落得最多,有时候冒上半天,头顶竟然出现一个尖形的空洞。清除头顶酥石的工作也许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老五。他经验丰富,胆子也大。有时候他瞥一眼心里就有了数:该捅哪里、下手轻重、哪一些可以除掉、哪一些暂时可以不理,他简直从未错过。我知道这是个恶毒的好汉,而不是一个孬种。
在这个场合里,在“玩上”的年月里,只要不是孬种就得敬佩他,即便他是我的仇人。
我当时还担心老五让我去除那些多余的酥石,现在看这个担心是多余了。而且他并没有把这个凶险的工作交给任何人。他完全明白:只有他自己胜任。有一次他用钢钎一捅,要捅掉的那块石头没有掉,旁边却掉下一个:只有这一下他没有估计到。结果石头一下砸在他的小拇趾上。真准,正好砸去了半个脚趾。血一下从帆布靴子的破洞里涌出。老五疼得大跳大叫,他一边跳一边叫骂,所有的脏字都汹涌而出。他并不骂谁,他是靠骂止痛:
“唉呀,我日一千遍他姥姥。唉呀呀——”
他这样喊着,高声叫骂,一跳很高。因为他两手在钢钎上用力,所以他跳起来很像往钢钎顶端爬去,像演杂技。有人想去搀扶,他把那个人的腮帮打了一拳。后来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我想这个老五大概会有好多天不再出工。我倒盼着这个家伙从视野里消失,因为我总觉得只要他在,一种噩运就会跟随而来……老五那一会儿不跳不叫了,蹲在那儿,从旁边找一些细细的土末一下捂在了半截小脚趾上,又从衣襟上撕一块破布缠裹起来。我想这一下非感染不可,等着看吧。如果换一个人我一定会阻止他的。他包上了,却不离去,拄着钢钎站在那儿,恶毒地盯视每一个做活的人。谁稍微闲一会儿他就骂一句。谁都能自觉地、准确地在他的骂声里飞快做活。汗水很快湿透了衣衫。监工的人在洞口一端喊老五,老五就走过去了。
隔了两天,当老五再次出现的时候,脚上仍然是他自己包裹的那块破布。可是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只是走路有点拐。这家伙真是一个“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第四天,第五天,他总是到工地来,而且总是拄着钢钎。看起来他的脚并没有发炎。这是一个奇迹。断去了半截脚趾,竟然抓一把土面糊上去,用又脏又臭的破布缠裹起来。不可思议。眼前的人简直是一个野兽。我仔细端量,发现他的样子也像野兽。那双眼原来那么细长,一直向额角延伸过去。这种奇怪的吊眼让我想起了一种凶恶的隼目猛禽,就像大雕或兀鹫。
碰巧这些天一直没有需要处理的悬石,我不知道一旦出现,他会让谁来做这个工作。他这时已经完全像一个监工了,那双斜吊眼盯着每一个人。我发现他的鼻梁也有点像鹰。那不仅是一个鹰勾鼻,而且真正像鹰鼻那样有着一层闪亮的甲骨硬壳。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觉。那不过是一个黝黑苍老的鼻子。再看他的耳朵,就像鸡蛋那么小,而且隐在脏发之中。那耳朵不知怎么让人想起蝙蝠,想起某种翼手目动物。他的胳膊、手、拄着钢钎的模样,又有点像狒狒。总之这家伙越端量越像动物,而且丑陋。他对工友何等严厉。施工中只要有一点粗糙,不合规矩,他就要满口怒骂,丝毫不会放过。我常常想,这个人真正称得上一条走狗或是奴才吧;但同时觉得他那种执拗和专注又多少有点职业化的严格。他已经来这里很久了,听别人讲他以前也在干开山、砌渠一类活儿。总之他跟石头差不多打了一辈子交道,懂得石头的性格,也知道怎么对付石头。他干出了趣味。我还听人讲,这个人一辈子没有老婆,对男女之类的事情很感兴趣,却从不尝试。小怀悄悄说过:“这个人有那方面的毛病……”
到底是什么毛病她没有讲。后来说起他那粗野暴怒的喊叫,小怀才说:“他十几岁时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事,可能是伤了大户人家的闺女或太太,大户人家就雇人整了他。他现在下边缺点东西……”
原来这是个令人同情的人。这个人眼下只是光棍一条,没有任何亲人。他的先人也早就去世了。使我不解的是,这样一个人拼上命挣钱到底为了什么?他平时挣那些钱又派了什么用场?他站在那儿拄着钢钎——一看到这副凶狠怪相,就让人仇恨和恐惧。这是一个让仇人感到手足无措的人。出了洞子,他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可是在洞子里,他却高于一切。他可以轻而易举做成任何事情;可以不露痕迹地让一个人死掉。他几句话就能煽动起一伙人的仇恨,可以把这仇恨引导到任何一个人身上。他挥动锤子和钢钎的时候,简直是用一种本能来做活,而不需花费什么力气。
这个洞子里的人每天汇在一起,却有驱除不掉的陌生感。大家都互相警觉、猜疑,像搂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