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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嗬!干吗不弯下腰做活儿?你背着个大包走来走去的,饿不死呀?”
“饿不死。”
“日子久了,看你还有东西吃!”
她这样说笑。我觉得这个女人很憨厚,也很实在。她端量我半天,说:“趁着身子骨还算结实,不大把抓挠几个钱,找个地方安个家,怎么娶媳妇?你一天到晚打溜溜也不是个办法吧。你到底打谱做什么?”
我觉得她那非常切实可行的打算对于大多数流浪汉来讲倒也不错。不过她凭什么断定我是一个独身的流浪汉呢?我感谢这种朴实的心肠,但还没有加入他们包工队的主意。原来这个女人也是个流浪人,这从她说话时怪异的外地口音上就可以判断。她说老家离这里很远,说着站起来往西南方的大山指了指:“翻过它才能到俺老家。”她的名字叫“小怀”。我不知以前是否听说过重名的人,反正我一听就觉得不算陌生。
小怀由于承担了好多人吃饭的任务,总要不停地涮碗、洗菜。她手上的皮肤粗糙得很。她做活的间隙还要一溜小跑到一个窝棚里去,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又转回来。她说:“俺在那儿有个娃儿,我得给他吃奶哩。”原来她带着孩子做工。我问她们一家都在做这个工作吗?我原想她的男人一定是在包工队里打石头。她摇摇头说:“没,谁知道他爹是谁!”这话把我吓了一跳。她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说:“这是俺的第三个娃儿。前两个死了,都扔在了路上。”
我仔细端量了一下,觉得这个小怀脸色红润,很健康的样子。从她的神色看,这是一个非常厚道的女人。
我们在一块儿闲扯时她又一次追问:“我看你像有什么心事,你到底在这大山里转悠什么?”我想这是一个有心人。我不想完全瞒她,就说:“我是来这里找一个亲戚的。”
小怀拍拍手说:“你看,我一下就猜对了!你肯定有个兄弟,再不就是有个姊妹让人给拐到山里了,是不?”
“拐到山里?”
“就是呀!你还不知道?这大山里边什么人都有,哪里来的都有。有的是自愿在山里卖力气的,还有的就是那些人贩子拐进来的……”
“人贩子一般都拐女人,他们还能拐男人到这里做苦力吗?”
小怀拍着腿:“咳!你真不知道?女人?再说你真以为那些姑娘就是为了找个婆家?说到底她们是穷得没有钱,只要有地方挣大钱就成。咱这个包工队里好几个姑娘都是那些人贩子送来的。有的直接送来,有的卖给村里。人贩子一走她们就逃出来——没地方去了,再不就是经人转了手,就落到了咱包工队……”
我感到可怕:“她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洗衣做饭、伺候人,都是她们了。一开始是大掌柜碗里的菜,大掌柜吃烦了,剩下来的大伙儿就伸嘴了。”
我看看这片苍苍大山,再不言语。
小怀问:“你找的那个人什么模样?”
我告诉他的名字叫庄周,多高的个子、多大的年纪,还有行为特征等等。
“你说的这样的人多了,那些到处蹿来蹿去的流浪汉哪里没有……他是你的什么人啦?”
“他是我的兄弟。”
“亲兄弟吗?”
“亲兄弟。”
小怀叹一口气:“这个年头啊,钱是好挣了,不过担惊受怕的事也太多了。你到蚕山西边淘金子的那些人里看过没?”
“我在那里转过好久了,没有。”
小怀一声连一声叹气,最后劝我:“还是先弯下身子干点活吧,这样转来转去,盘缠得多少?还不如挣下一些钱留做盘缠,再到别处去找你兄弟。如果找不到,也能带些钱走啊。现在的人只要瞅准了挣钱的机会,千万不能放过啊。”
我真想随这些人钻进山洞里去开石头。当然我不是为了去挣几个钱。我的心里有一股日夜烧灼的火焰,它需要有冰凉的血汗来浇灭。这是无名的火焰,是焦灼之火,怨恨之火,是闷在心底一万年的暗火……总之我渴望磨损,渴望折腾,渴望瓢泼一样的汗水洗得头发枯黄,洗去内心的全部淤积,最终它也许能洗去我那隐隐的哀伤……哀伤啊,它总是在折磨我。是的,我不敢像父亲一样开凿大山,就算不得父亲的儿子。
好长时间了,小怀一声不吭。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只顾低头做活,长时间没有说话。她本来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很容易就和陌生人攀谈起来。可是她这会儿不说话了。后来,不知怎么她用那双眼睛瞥了我一下。我立刻发觉她的眼睛清澈如同少女。这样的眼睛在流浪女人中是极其罕见的。她像是呵气似的对我说:
“老哥,你如果愿意留下,我跟‘大掌柜’说去……”
“‘大掌柜’是谁?”
“周子呀……”
2
这儿有一溜密挤的草棚,有帆布搭起的帐篷,还有一两个安了绿色门窗的小石屋子。石屋有彤红的瓦顶,在山野的衬托下非常醒目。我正看着那个小石屋子,门突然打开了,接着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瘦高个子。这个人很黑,颧骨高高,嘴唇是紫的,用力地往外翻着,面貌特异。只有眼睛很好看,那是一对大大的、像儿童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流露着无比的天真,看上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而且还有或多或少的羞涩感。我觉得这个人尽管浑身流露着粗鲁,但还不像是一个粗人。
小怀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大掌柜’。”
我正想站起来,那人就走过来了。他走起路来两腿奇怪地向外撇,就这样一直走到我面前。还没等我说话,小怀就搓搓手说:
“大掌柜的,他是来山里找亲戚的,找不着,想留下来中不?”
周子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看我,抽出一支烟叼上:“哪儿的?”
“山那边的人。”
“做什么的?”
“种地。还做了几天买卖。俺兄弟跑出来打工,我想把他找回去。”
周子点上火,“嗯”了一声,问:“吃得住苦活吗?”
我点点头。他往前移动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轻轻地翻开,看了看没有吭声。还好,我的手在葡萄园那会儿已经磨得满是茧壳了,粗糙得很。我这双手是无可挑剔的。还有我的头发、我的脸,都被一路的风沙弄得脏脏的。我真的希望他们把我留下来,这有点像报名当兵或上大学经受体检的那个场面。一种渴望加入的念头这时候真的出现了。
周子看完我的手又端量我的脸、我的全身。后来他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朝我的嘴巴伸出手指。刚开始我不明白,后来就知道这是干什么了:他把我的嘴唇翻过来,看我的牙齿。“这个混蛋!”我在心里骂道。他简直把我当成了牲口。他说:“你要愿意就来签约。”
他往小石头房子走去。他走得步子很快。我蹲在那里没有动,小怀催促我一句:“还不快去。”
我把背囊扔在那儿,跟他进了小石头屋子。原来这个小屋子里有一桌一床。墙壁只用石灰胡乱抹过一遍。靠近桌旁钉了一溜钉子,上面挂了一些帐本名册之类。
周子从抽屉里抽出几张表格推到我面前。我看了看,那上面写了“用工合同表”,分短期长期两种。我取了短期那一种。周子说:“把上面的项目填完就成了,按个指头印。”说着把红色印泥推过来。
多么可笑。在我眼里所有表格大约都是一副模子套下来。什么性别、出身、年龄、政治面貌、籍贯等等。我一一填好。下面的一个条款让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上面写了医药费自付以及有了重大工伤事故的一些责任等等。唯有这一栏订得很细,但一看就能明白雇主的用意。这儿规定:如果是因违章作业负伤乃至死亡等重大事故,那么一切责任都在打工者自身,用工一方出于人道主义可以考虑给小量抚恤等。我想在这土法上马的包工队里,每一个打工者在采矿过程中都要冒巨大危险。我感到握笔的手有些沉重,但我此刻想到的不是我自己要承担怎样的风险,而是在想庄周。我明白,庄周一直在冒着这样的风险。那几乎是没有尽头的一场拼搏。那么此地再险再累,再大的不公和委屈,都让我与你一同忍受吧。我今天来和你一起钻这座大山了;还有,我的父亲也在这座大山里——我这时候只想告诉庄周,当年我的父亲也在这里劳作,他九死一生……
一种赎的感觉缠住了我。赎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赎回父亲、挚友——所有这些人的苦难吧。我只是用力捏着笔,飞快地在表格上签了我的名字,然后又伸出右手食指使劲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合同纸上那两个大大的红印像两只熬红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周子把嘴里的烟蒂吐出来:
“走吧,这就行了。收拾收拾,叫小怀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你就可以上工了。”
我走出来觉得一阵轻松。马上就要加入这一伙开凿大山的人,想想真是痛快。这个手续也简便。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等着人去卖命。那些家伙张开血盆大口,一个个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他们直到最后把你嚼成一口渣吐出的时候,连一点点怜悯都没有。
我发现这会儿最高兴的就是小怀。她给我提着背囊——我怎么拒绝都不行,她非要替我拿不可。我发现她的力量很大,一只手就把那只大背囊提牢了。她领我到一个窝棚那儿。
每个窝棚里都是一溜大地铺,铺了厚厚的秫秸和茅草,上面卷着黑乎乎的一些行李。窝棚都是由秫秸和树木枝条做成的隔壁,里面大多都是通铺;有一两个所谓的单间也不过是隔成的一块窄地,里面只能睡一个人。小怀告诉我:“你本该睡通铺,那些小间是女人住的。这里有一个空着,就给你吧。”
我很感激。我有失眠的毛病,一个人睡也许是重要的。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把背囊放好就出来溜达了。我发现有一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大掌柜”的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吆吆喝喝,有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皮带。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都有些凶。我知道这就是包工队里的督工。这些督工有时也随民工钻洞子,可是更多的时间要在洞子外面转,在窝棚四周瞪着眼睛。小怀告诉我:这些督工是负责治安保卫的,他们不做什么事情,都是“大掌柜”的嘴和腿。他们分成三班,工地上日夜都有他们在值班。我明白,实际上这是一些准武装力量。他们没有正规武器,但他们背了猎枪,还是双筒的。这些家伙一律抽洋烟,哼下流小调。小怀说: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周子带进山里的,他们是一伙儿。
我觉得周子的口音有些耳熟,问了小怀才知道他也是平原上的人。他们那个村子的土地很少,村里一多半人都出来做工、经商,或搞其它事情。周子一起手就搞起了地下包工队,刚开始没有经营执照,再后来不知跟一个什么开发公司套上了关系,包工队也就可以挂牌营业了。这里的工资像城里那些工厂一样,每月发一次。不过每月工资并不固定,“他说给多少就给多少,他自己又是会计又是队长又是公安局又是法院,他一个人什么都是哩。这儿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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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山洞的工作要两班倒。这里的工作不是三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