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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徐无鬼”是开篇的人名,以人名作为篇名。本篇是《庄子》中的又一长篇,由十余个各不相关的故事组成,并夹带少量的议论。全篇内容很杂,中心不明朗,故事之间也缺乏关联,但多数是倡导无为思想的。
全篇大体可分为十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至“莫以真人之言謦吾君之侧乎”,写徐无鬼拜见魏武侯,用相马之术引发魏武侯的喜悦,借此讥讽诗、书、礼、乐的无用。第二部分至“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继续写徐无鬼跟魏武侯的对话,指出当世国君的作法实质上是在害民,只有“应天地之情”,才真正是“社稷之福”。第三部分至“称天师而退”,写黄帝出游于襄城之野,特向牧马小童问路,喻指为政者的迷乱。第四部分至“终身不反悲夫”,批评事事“皆囿于物”的人。第五部分至“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写庄子和惠子的对话,指出天下并没有共同认可的是非标准,从而批评了各家“各是其所是”的态度。第六部分至“吾无与言之矣”,写庄子对惠子的怀念。第七部分至“则隰朋可”,写管仲和桓公的对话,借推荐隰朋阐述无为而治的主张。第八部分至“三年而国人称之”,借吴王射杀猴子的故事,告诫人们不应有所自恃。第九部分至“其后而日远矣”,写南伯子綦对世人迷误的哀叹。第十部分至“大人之诚”,提出“无求,无失,无弃”和“不以物易己”的观点,强调不用言语、返归无为的功效。第十一部分至“然身食肉而终”,表述子綦游于天地不跟外物相违逆的生活旨趣。第十二部分至“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批判唐尧,指斥仁义是贪婪者的工具。第十三部分至“于羊弃意”,批判三种不同的心态,提倡“无所甚亲”、“无所甚疏”的态度。余下为第十四部分,为杂论,主要是阐明顺任自适的思想。
【原文】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1),武侯劳之曰(2):“先生病矣(3)!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4),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5);君将黝耆欲(6),好恶(7),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8)。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9)。下之质执饱而止(10),是狸德也(11);中之质若视日(12),上之质若亡其一(13)。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14),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15)。天下马有成材(16),若恤若失(17),若丧其一(18),若是者,超轶绝尘(19),不知其所(20)。”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21)?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22),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彛23),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24)。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25)?去国数日(26),见其所知而喜(27);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28),见似人者而喜矣(29);不亦去人滋久(30),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31),藜藋柱乎鼪鼬之迳(32),踉位其空(33),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34),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35)!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译文】
徐无鬼靠女商的引荐得见魏武侯,武侯慰问他说:“先生一定是极度困惫了!为隐居山林的劳累所困苦,所以方才肯前来会见我。”徐无鬼说:“我是来慰问你的,你对于我有什么慰问!你想要满足嗜好和欲望,增多喜好和憎恶,那么性命攸关的心灵就会弄得疲惫不堪;你想要废弃嗜好和欲望,退却喜好和憎恶,那么耳目的享用就会困顿乏厄。我正打算来慰问你,你对于我有什么可慰问的!”武侯听了怅然若失,不能应答。
不一会儿,徐无鬼说:“请让我告诉你,我善于观察狗的体态以确定它们的优劣。下等品类的狗只求填饱肚子也就算了,这是跟野猫一样的禀性;中等品类的狗好像总是凝视上方,上等品类的狗便总像是忘掉了自身的存在。我观察狗,又不如我观察马。我观察马的体态,直的部分要合于墨线,弯的部分要合于钩弧,方的部分要合于角尺,圆的部分要合于圆规,这样的马就是国马,不过还比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最好的马具有天生的材质,或缓步似有忧虑或奔逸神采奕奕,总像是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超越马群疾如狂风把尘土远远留在身后,却不知道这样高超的本领从哪里得来。”魏武侯听了高兴得笑了起来。
徐无鬼走出宫廷,女商说:“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使国君高兴的呢?我用来使国君高兴的办法是,从远处说向他介绍诗、书、礼、乐,从近处说向他谈论太公兵法。侍奉国君而大有功绩的人不可计数,而国君从不曾有过笑脸。如今你究竟用什么办法来取悦国君,竟使国君如此高兴呢?”徐无鬼说:“我只不过告诉他我怎么相狗、相马罢了。”女商说:“就是这样吗?”徐无鬼说:“你没有听说过越地流亡人的故事吗?离开都城几天,见到故交旧友便十分高兴;离开都城十天整月,见到在国都中所曾经见到过的人便大喜过望;等到过了一年,见到好像是同乡的人便欣喜若狂;不就是离开故人越久,思念故人的情意越深吗?逃向空旷原野的人,丛生的野草堵塞了黄鼠狼出入的路径,却能在杂草丛中的空隙里跌跌撞撞地生活,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身边说笑呢?很久很久了,没有谁用真人纯朴的话语在国君身边说笑了啊!”
【原文】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茅栗(1),厌葱韭(2),以宾寡人(3),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4)?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5)?”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6)。”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7),登高不可以为长(8),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9),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10),好和而恶奸(11);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12),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13);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14),成固有伐(15),变固外战(16)。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17),无徒骥于锱坛之宫(18),无藏逆于得(19),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20),脩胸中之诚(21),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22)。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译文】
徐无神拜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居住在山林,吃的是橡子,满足于葱韭之类的菜蔬,而谢绝与我交往,已经很久很久了!如今是上了年岁吗?还是为了寻求酒肉之类的美味呢?抑或有什么治国的良策而造福于我的国家吗?”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不敢奢望能够享用国君的酒肉美食,只是打算来慰问你。”武侯说:“什么,怎么是慰问我呢?”徐无鬼说:“前来慰问你的精神和形体。”武侯说:“你说的是什么呀?”徐无鬼说:“天与地对于人们的养育是同样的,登上了高位不可以自以为高人一等,身处低下的地位不可以认为是矮人三分。你作为大国的国君,使全国的百姓劳累困苦,以人民的劳苦来满足眼耳口鼻的享用,而圣明的人却从不为自己求取分外的东西。圣明的人,喜欢跟外物和顺而厌恶为自己求取私利;为个人求取私利,这是一种严重的病态,所以我特地前来慰问。只有国君你患有这种病症,为什么呀?”
武侯说:“我希望见到先生已经很久了。我想爱护我的人民并为了道义而停止战争,这恐怕就可以了吧?”徐无鬼说:“不行。所谓爱护人民,实乃祸害人民的开始;为了道义而停止争战,也只是制造新的争端的祸根;你如果从这些方面来着手治理,恐怕什么也不会成功。大凡成就了美好的名声,也就有了作恶的工具;你虽然是在推行仁义,却更接近于虚伪和作假啊!有了仁义和形迹必定会出现仿造仁义的形迹,有了成功必定会自夸,有了变故也必定会再次挑起争战。你一定不要浩浩荡荡地像鹤群飞行那样布阵于丽谯楼前,不要陈列步卒骑士于锱坛的宫殿,不要包藏贪求之心于多种苟有所得的环境,不要用智巧去战胜别人,不要用谋划去打败别人,不要用战争去征服别人。杀死他人的士卒和百姓,兼并他人的土地,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和精神的,他们之间的争战不知道究竟有谁是正确的?胜利又存在于哪里?你不如停止争战,修养心中的诚意,从而顺应自然的真情而不去扰乱其规律。百姓死亡的威胁得以摆脱,你将哪里用得着再止息争战呢!”
【原文】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1),方明为御(2),昌寓骖乘(3),张若、謵朋前马(4),昆阍、滑稽后车(5);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塗(6)。
适遇牧马童子,问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7)?”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8)?”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9),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10)。”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11),予适有瞀病(12),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13)!”黄帝再拜稽首(14),称天师而退(15)。
【译文】
黄帝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方明赶车,昌宇做陪乘,张若、謵朋在马前导引,昆阍、滑稽在车后跟随;来到襄城的旷野,七位圣人都迷失了方向,而且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问路。正巧遇上一位牧马的少年,便向牧马少年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少年回答:“是的。”又问:“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吗?”少年回答:“是的。”黄帝说:“真是奇怪啊,这位少年!不只是知道具茨山,而且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请问怎样治理天下。”少年说:“治理天下,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又何须多事呢!我幼小时独自在宇宙范围内游玩,碰巧生了头眼眩晕的病,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还是乘坐太阳车去襄城的旷野里游玩。’如今我的病已经有了好转,我又将到宇宙之外去游玩。至于治理天下恐怕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我又何须去多事啊!”黄帝说:“治理天下,固然不是你操心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向你请教怎样治理天下。”少年听了拒绝回答。
黄帝又问。少年说:“治理天下,跟牧马哪里有什么不同呢!也就是去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