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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无泪[梁凤仪]-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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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躯体并不重要,谁玷辱了你,你只视作被一大堆疯犬骚扰过就算,最重要是你的心。”
  对,庄竞之想,我的心还是澄明、还是清晰、还是光洁、还是纯良的。
  没有什么可怕,被摧残过的躯体再霉再败再残再腐再臭,都可以有翻身之日。
  心不能变,志不能移,情不能屈。
  仇不能不报。
  庄竞之微微地在床上蠕动,已然苏醒过来,重投入生活之中去。
  固然,生活是异常凄凉、艰苦的。
  那种下三流妓女的生涯糟蹋了庄竞之这等人材。然,也就为此,客似云来,她才更加倍辛苦。
  有一个客人,他叫阿郎,本身是开那种花车似公共小型载客车的,每个月省吃俭用,就为来跟庄竞之睡那一个半个小时。
  有一天,未足一个月,阿郎又摸上门来。
  庄竞之一见了他,就问:
  “只两个星期没见你罢了,这个月的收入特别好?”
  阿郎只是傻笑,道:
  “我想念你。”
  庄竞之特别为这句话而把自己的身体放松一点点,毕竟在这小屋子内进进出出的男人,从来没有一个会得对她说上如此一句体谅与宽容的话。
  他们把庄竞之视作一头不需要感觉、不会有感触的雌性动物,一副供他们工余玩乐、不沾及半分情义的泄欲机器。
  阿郎开心的咧着嘴笑。
  临离开竞之的房间,他还拥抱着竞之一下,说:
  “盼望以后还能来见你。”
  “为什么不能来呢?”
  “铤而走险,很难保得住明天!”阿郎这么答。
  竞之想想,只好说:
  “你开车小心一点,自然平安大吉。”
  “九姑娘,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老九,就是这个名字。”
  “我会记住,老九。”阿郎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我今天本来不应该来,但,难抑思念情绪。实在太辛苦了,就算换回一顿痛打,甚至掉了生命,也还好过一点,至少是为了一个如此好看的,叫老九的女人。”
  竞之并没有太着意对方的这番话。
  真是的,在这种即时交易,每天可以交易几十单生意的九流妓寨。会有嫖客对牢妓女讲这种脱离环境千百丈远的傻话,也就别理他算了。
 阿郎走后还不到十分钟,街外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
  竞之一边伸手扣好了衫钮,一边掀起窗帘偷看。天,就在后巷,阿标正指挥着一群手下,把阿郎团团围住,把他打得血流披面,七歪八倒,跌在地上不会爬起身来。
  竞之慌忙冲下楼去,准备相救,就被看守着后门的丧五拦截着。
  竞之急问:
  “你们为什么打他?为什么?不要打他!立即停手。”
  “为什么打他?”丧五冷笑,“只为他该死。”
  “怎么该死?丧五,他是我的熟客。”竞之说。
  “正正因为是长年大月的熟客,我们才让他先行快乐,才再结帐,谁知他口袋里原来半个子儿都没有,想赖?这种人不打死他,留来何用?”
  天!竞之明白了。
  一个嫖客就为了思念她过甚,还没有积蓄够钱就跑来了,他是明知冒着生命的危险跑来跟自己亲热的。
  竞之摇撼着丧五的手: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你别胡闹!”丧五把竞之推到一边,不理她。
  “不,丧五,叫他们停手,这样子打下去,会闹出人命来,请饶了他,我求你。”竞之喊。
  “你求我?求我们成班兄弟缚紧肚皮,成全这急色鬼?笑话不笑话?”
  “告诉一哥,我代他赔偿给你们。”竞之诚恳、决断地哀求。
  “你?凭你?老九,你想一想,要几多年零用钱加起来才够还这笔数。”
  竞之不管丧五,再一个箭步抢前,尝试要冲出大门去,丧五反手就把她拦着,连连几个清脆可闻的耳光,完全是一贯手势:
  “最要打醒你这种无端端动了真情的婆娘,你越是对客人生了感情,越要把他处理掉而后快!”
  话才刚刚说完,门口就出现阿标跟他的几个手下,竞之扑向阿标,大声嚷:
  “来,来,打我,打我,别打他!”
  “谁也不打,要打的已经打完!”阿标推开竞之,给丧五一个眼色,就走到屋里去。
  丧五对竞之说:
  “返回你睡房去吧!别再生事,否则连你都打死,到真要跟你的那个嫖客葬在一起时,知道不必如此冲动,就已经太迟了。”
  竞之的眼瞪得老大。
  就这么一阵子,已经解决掉一条生命。
  这还是条为了见自己、亲近自己而丧失的生命。
  竞之急步跑回房去,倒在床上哭起来。
  是的,她绝少哭,为自己的凄怆,竞之已无眼泪,但为对她好、爱她的人,仍有很深很深的感情。
  这是庄竞之最脆弱的地方。
  从这件意外,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死门。
  谁对她付予真挚的感情,才是掌握着她的命脉的。
  谁个残害她、辜负她、出卖她、折磨她,统统不可以令她痛苦为难。
  相反地,从苦痛之中,她得到力量,益发刚强、顽固、执着、坚定、倔强。她相信她会扭转乾坤,终有一日,她必然会。
  流泪与伤心,只宜对那些为自己付出代价的人。
  这以后,生活像一潭乌黑的死水,再没有枝节,再没有意外,再没有惊异。日过日,月过月,庄竞之在过着她地狱似的日子。




三'梁凤仪'


  妓寨其实是设于马尼拉下九流地区,专做华人生意。菲律宾华裔甚多,尤其福建与潮州籍人士很久以前已开始来这海岛发展,与当地人成亲,一直繁衍至今。
  当然是有人发迹而成该国的巨富,但还有大把流落异乡的异客,孑然一身,只不过餐揾餐食,家无隔宿之梁。唯其越贫困,越把身边仅有的一个余钱,放到他们可以应付的酒色财气上头。于是,以一哥为首的这班黑帮势力,经营两项偏门生意,就是开设妓寨与赌档。
  一栋破旧至极的两层高木筑楼宇,锁住了九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日夜操作,以皮肉生涯养活着一大群地痞。
  不是不可怜的事。
  活着的女人,最恐怖的是那种永不会重见天日,以及对性事操作已然麻木,视自己躯体为一副机器的感觉。这对一些有灵性的女人而言,比嫖客施诸于妓女身上的形形式式变态折磨,还要难受。
  跟庄竞之一同困在妓寨的其他八个人,分别以它们入寨的先后分配号码,作为称号,谁也不知道谁的真实姓名,谁也不晓得对方的来龙去脉,在有限的交往中,它们从不提过往的历史。
  说到来往,庄竞之尤其很少有机会去跟她们碰头,理由是凄凉的,只因为庄竞之是九个人之中,最忙、接客最频密的一个。
  一哥他们活像打算把庄竞之早早利用净尽,折磨至死就算数似。
  其实,听三婶说,被卖到这种妓寨来的女人,活得过三两年,也就差不多了。
  她最作兴竖起指头,说:
  “数齐十只手指加十只脚趾,也凑不够数。”
  然后她有拿手在颈上作势一抹:
  “本事就在于全都有勇气、有办法把脖子往绳圈内一缩,了此残生。”
  唯其她说着这些话时,木无表情,才更觉苍凉与无奈。
  三婶又告诉竞之:
  “还有,还有,一朝醒来,嘻嘻哈哈地乱笑,就这样疯掉了不计其数。”
  听了三婶的复述,庄竞之宁可不断操作,直至疲累难受,昏睡得似死般,还有着安全感。
  她太怕太怕午夜梦回,感怀身世,像很多很多在这栋房子内活过的女人般,一下子想不通,就寻短见。
  庄竞之告诉自己,她不能死。
  对她而言,睡得一眠不起似是从没有困难的。
  因为肉体的操劳已至极限,切且庄竞之于心无愧。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庄竞之自小就在父亲的教育之下,身心都非常健康地成长。
  庄父是高级知识分子,对于独女的德育尤其重视。竞之自小丧母,父兼母职,更是把全部心神都放在女儿的成人长进上头。竞之先天与后天都是个有教养与有灵气的人。
  每一天醒来,竞之都立即跳下床去,尽快跑去洗个澡,让自己醒来,再从新投入她的工作之内。
  她不要醒后疯掉,那比死还要痛苦。
  这天,竞之早起,跑到楼下的浴室去。
  那是整幢房子里唯一的浴室,用 木板间成几个间隔,专供妓女应用。
  竞之每天洗澡,都非常使劲。把衣服脱光,她就闭上眼睛,拼命地拿着一条粗毛巾,把自己洗刷着,不停地洗刷着。
  竞之似乎有一个心理作用,认为这样子可以把身体所沾染的污浊与凌辱,都洗刷干净。
  哪怕是刷至白骨峨峨,也还是舒畅的。
  竞之一直闭着眼睛,忽然有人推开她那间隔的木门,吓得竞之回转头来,睁开眼睛叫嚷:
  “谁?”
  “是我,老九!”
  进来的是六姑娘,那个排行第六的妓女。
  竞之吁一口气,说:
  “是你!六姐。”
  六姑娘瞪着竞之的身体发了一阵子呆。
  “六姐!”竞之嚷,“六姐,有什么事吗?”
  六姑娘实在是把人看得太尴尬了,竞之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只略为退了两步,表示了她些微的畏缩与惊骇。
  “很好的身子。”六姑娘这样说,语调是感慨的。
  “六姐?”竞之不明所以。
  “怎么在这儿过了大半年,依然可以有这么无懈可击,连女人看到都晕眩的身子,简直是奇迹。”六姑娘说。
  “六姐,你不也一样吗?”
  “我?”六姑娘笑,笑得凄凉,笑得艰涩,“你要不要看一看?我只比你多捱了半年的苦,就完全变了型了,就快要走到尽头。到飞鸟尽的一天,我这把用钝了的弓就非收藏起来不可了。”
  “那岂不更好,可以脱离困境。”
  “你真是太天真了!”
  庄竞之先是一愣,不大明白六姑娘的意思,随后茫然地问:
  “为什么?”
  六姑娘苦笑,说:
  “为什么?你听过牛耕田的故事没有?”
  庄竞之当然听过,她随口答:
  “牛耕田,马食谷,我们妓女赚钱,他们扯皮条的享福,不过如此而已。”
  “到了你这只耕牛变老时,不是再无用武之地,主人就可以不管你,让你在牛棚养老的。这最后的一笔,他们还是要收足。故而一旦不能生产,就必遭宰杀,哪怕皮老肉粗,总之卖到些少钱,总好过养它过世。”  
    
 老六插嘴说:
  “问她怎么管用?她现今半生不死的,差点连我们也认不出来了,会记得有个什么金紫琴?”
  “不,试试看。”老四坚持,“年前一姐差一点点就能逃出生天,有个黑道中人很迷过她一个时期,跟一姐说过很多江湖上的事,她或会记起来。若不是那人玩腻了,又弃如蔽屣,我们几姐妹当中,总算又一个能重见天日。老七,试去问问,说不定是老九的运气。”
  老七于是开门出去。
  等候的那十分钟,竟比一整年还要长,还要难过。
  终于老七回来了。
  “怎么样?”竞之问。
  “一姐想了好久,忽然非常清醒的对我说,那姓金的不知会不会是马尼拉黑帮五大帮头之一的一个寡妇,行内人都称呼她琴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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