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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对你无礼而起的歉疚,使我每晚都睡不安宁,因而今晨决意过来,且,有一事相问。”
“什么事?”
“赵善鸿夫妇及儿子的骨灰,你带了回来,葬在哪里?”
“慈云山上的寺院。”
“能否带我去尽礼?”
“可以,我也经常去。”
“你知道我们是故旧。”
“想当然而已。”庄竞之答得很自然。
魏千舫微微一愣,就是由于竞之语调和表情的诚恳,鼓励了对方把疑团说出来:
“赵善鸿没有跟你提及我们自小认识?”
“没有。你忘了吗?我不是曾告诉过你,赵善鸿在给我的遗书内只写了两行字,嘱我有极大困难,以自己的智慧及能力不能解决时,向你求助。如果你和他没有渊源关系,何出此言?”
“你很聪明。”
“很普通的推断而已。”
“对我们的关系与渊源,你不感兴趣?”
“谁没有好奇之心?然,满足好奇并非首要,我最希望的应该是你真能帮我度过难关。”
魏千舫的两度浓眉一扬,很不怒而威,问:
“你要我怎样帮你?”
这一问,连庄竞之都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说:
“或者有你这么一个人物在我身边,已经帮了很多。我可能只是需要安全感。”
“就这么简单。”
“不,不简单了,令一个女人有安全感是极难办到的事。”
“以你这种身分、人才,实在已傲视同群,不应该没有安全感,况且,你赢过杨慕天一次!”
“战役若然持续,不会有长胜将军。人生岂无憾焉?”
“太对了!”
庄竞之的眼神在问:你亦然?
想不到魏千舫竟自招供:
“无人是例外。”
庄竞之嫣然一笑,向魏千舫举杯,以茶当酒,表示共鸣。
就在这一刹那的眼神交往,他俩似乎有了一份异于从前的沟通与信任。这使彼此都难禁喜悦地稍稍红了脸。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拜祭赵善鸿一家?”竞之问。
“随时,等你方便。”
“现在就去好不好?”
慈云山只在假日才多游人,闲时是曲径通幽、山林寂静,深处隐隐然有喃无诵经之声,益觉清冷。
下车后,要走到寺院,还有一段下山坡的脚程,只为寺院建于山腰,寺院正门处的停车场却在山顶。
庄竞之穿了两英寸的高跟鞋,在下山坡时走得很慢。魏千舫则步履如飞,下山尤然。偶尔回望庄竞之那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神态,又是一阵子的迷惘。
他看着她,似乎想起了谁。
魏千舫走回去,微笑着伸手搀扶着庄竞之,一同走下山坡。
竞之歪一歪头,对魏千舫说:
“这是你帮我的第一个忙?”
“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两人都轻松得笑了。
直至来到寺院后座,供奉骨灰的灵位堂前,笑容才隐没了。
赵善鸿一家神位的供奉位置在正中,非常地显眼,相信庄竞之签的香油以及对寺院的奉献必定为数甚是可观所致。
灵位镶在一块纯白泛微红的大理石上,漆刻上金字,赵善鸿夫妇之姓名、出生以及去世年月日、籍贯等都刻在正中,一旁是赵祖荫的资料。都在姓名之上镶有一幅瓷相。
赵善鸿的妻本名盛小蓉,容貌非常的端庄雅致、瓷相虽是按照她的一幅陈年旧照来复制,依然可以见到她那脸憨直的神情,发放出一股很吸引人的魅力。
庄竞之心想,盛小蓉必是个有个性的女子。
她虔诚地上了香,心中默祷:
“善鸿,我把魏千舫带来看你了,如果你们从前有过恩怨,但愿在今日之后,从新建立关系,谁都不再欠谁。我未必需要魏千舫的相助,但我需要多一位可以信赖与倾谈的朋友。”
庄竞之把三炷香递给魏千舫,只见他脸容肃穆,闭上眼睛默祷,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抖动着,像沉迷在一段痛苦的挣扎之中似。
过了好一会,魏千舫才缓缓地张开眼睛,望住赵氏一家的灵位出神。
庄竞之知道他还在沉思回想,可能心神飞驰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寻找故土故乡,追觅故人故事。
因此,庄竞之默默地转身,走向寺院外的花园,凭栏远眺,望着山下的启德机场出神。
一时间,她又羡慕起可以一飞冲天,远离香江的人。
没有比到一个杳无人烟人情的陌生地去,度过余生更加舒畅。
“你从没有见过盛小蓉?”庄竞之被魏千舫这一问,才意识到他已走近自己身边来。
“没有。我认识赵善鸿时,祖荫已经十三岁。”
“祖荫是个怎么样的孩子?”魏千舫问这话时,放眼前方,并没有看庄竞之。
“很乖巧的一个孩子。他聪明、敏感,却不像他父亲踏实、沉着。”
“也许亦不像他母亲灵慧、纯品,所以才生了那次的车祸。”
魏千舫在游艇之上,跟庄竞之谈话,已洞悉一切故事,因而有这个批评吧!
“你认识祖荫的母亲?”庄竞之很自然地反应,问道。
魏千舫回过头来,望住了竞之的眼神是柔弱而带一点怯懦,这对竞之来说,非常新鲜。在她印象中,魏千舫在任何时刻都是强者。
“是的,我认识她。”
“那是很遥远的事了。”
“依旧难忘。盛小蓉是个很独特、很出色的女子,可惜,祖荫不像母亲,如果他遗传了盛小蓉的坚毅气质,他或许如今依然在世。骨子里潜藏的富贵因子,没有被后天教育好好地熏陶催化,一下子变得飞扬跋扈,必然闹事。”
竞之心想,也许魏千舫分析得对。
自然,她不必把赵善鸿认为祖上作孽,以至祸延后代的一番自责相告。
反正人已逝,事过情迁了。
“赵善鸿对祖荫可好?”魏千舫问。
“绝对疼爱。我目睹祖荫被匪徒绑架的那段日子,赵善鸿憔悴难堪有如无辜惨死的野鬼冤魂,做父亲的能表现如此,还能说他不爱儿子吗?”
“的确,听你说,绑匪要的钱当时是巨款。他可以选择要钱不要人!”
“他不会,他说过儿子是其妻的命根子,其妻则是他的命根子。”
“他真的这么说过?”
“真的。”
“赵善鸿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且明辨是非,姑勿论是自己错,抑或人错,他都能分得很清楚。”
“因此,他肯定你来找我,我会以全力辅助你,他要我知道你是他此生除盛小蓉之外,至爱的一个女人。”
庄竞之没有回话。
魏千舫再说:
“原来人真可以深深爱着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而无法解脱。例如,你之于杨慕天,赵善鸿之于你,都似乎是异曲同工,在感情的回报上,杨慕天欠你,你又欠赵善鸿。”
“很难得有赵善鸿与盛小蓉夫妇般如此相爱,然,仍是天不假年,依然有憾。”
魏千舫没有做声。
他们这以后,倚栏而立,谈了许多许多,还留在寺院吃了一席斋菜,才在下午回到市区去。
庄竞之突然的跟魏千舫建立了良好友谊,令她本人也有一份莫名的惊喜。
她好像忽然间觉得自己安全了。
有魏千舫做她的朋友,给她支撑,似乎天要掉下来,她庄竞之撑不住,还有姓魏的作后盾。
其实呢,魏千舫什么也不曾做过。
真要感谢泉下的赵善鸿。他完全了解竞之的需要。
现代女性不论如何干练本事,挣扎奋斗到某一个地步,表面上依旧勇猛非凡,其实心上已疲态毕露。每天早起,纵然无泪,挺直身子到黄昏日落,要就酸,背就痛,怎生有个宽阔的肩膊可以把头枕在其上,息一息,就好了。
连庄竞之这种人上之人也不例外。
普通的肩膊又怎么承接得起竞之呢?赵善鸿深明此道,且他是知道,尤其对方是杨慕天,则这个让庄竞之依傍的人,是非魏千舫莫属的。
庄竞之和魏千舫的确因着赵善鸿所起的催化作用,加上二人的身分相若,友情一日千里。
原都是攀越了最高峰,站于云顶的人,几难得逢一知己。
现今别说工余相聚,就是业务上的磋商,他们的话题,已经多到了不得。比方说,魏千舫会在晚上,忽而摇电话到竞天楼,给竞之说:
“伦敦方面的股票今日有点反复,你要不要摇电话到纽约去,嘱咐你那边的手下小心入货。”
或者,在清晨,当魏千舫在他的游艇上吃早餐兼游早泳时,无线电话会响起来,竞之银铃似的声音会得说:
“读了早报没有?”
“你指外汇基金的消息?”
“对,你料事如神。”
“不是我的功劳。市场上有一撮基金专家是看外汇走势不准,以后我拿他们的消息作指标而已。”
“反面教材原来更有用。”
又或者,一整顿晚饭,他们会在国际大事或本港时事上商讨,甚而执拗得面红耳热。
“中国要被孤立了,美国反华的声音仍然相当响亮。布什如果下台,最优惠国的条件未必会持续。”竞之说。
“若如是,你猜中国会怎样?”
“届时的反应如何已不足挽救既倒狂澜,你应该现在就帮忙做点功夫,到上头去疏通一下,能够做的国际公关,都尽量做一点,事则可援,否则本城也不堪设想。”
魏千舫望住庄竞之笑,问道:
“曾否有人劝导过你对杨慕天的报复与纠缠适可而止?你又肯听吗?”
庄竞之眼珠儿一转,也不做声了。
魏千舫并非答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说话,他的意思是,中国人骨头最硬,脾气最固执,面子最讲究,强人尤然。谁都不可以胡乱拿利益出来作交换条件,教训指令谁要如何如何言行,以祈得到回报。
民族性格如此,改不得。
别以为在上位者是糊涂人,就以她庄竞之为例,当年对杨慕天的报复其实也算手下留情,不然他如今可以是一贫如洗。要中国人让步,要中国人妥协,不能用明码实价,不能强制施行。只有配合对方的自动自觉,设计一些彼此行得通的途径。
美国要实施任何高压手段,中国万一来个闭关自守,吃苦的是十一亿黎民百姓,以及全香港六百万人口,无一幸免。
别以为移了民就重出生天。
本城华资集团大撮资金挪动至海外发展的,失多于得,投资在澳洲地皮的报刊业巨子,损失多少,人所共知。买下美国三大百货公司之一控股股权的本地娱乐界巨子,幸好醒觉及时,在百货公司宣布破产前亏蚀多少就转了手。在加拿大以及美国西岸各大埠发展地产的财团,心知肚明,他们若以同样时间,同样资产放在香港及深圳,盈利多出几多倍。
至于中层移民,只一句话,提早退休,在金钱与精神方面的损失,不言而喻。香港人从不视退休是欢乐行动,这是无庸质疑的。
故此希望中国受压迫、受威胁以祈拯救香港的人,魏千舫与庄竞之均不能理解。引进外国经济势力去叫祖国同胞从新捱饥抵饿,以达到个人政治理想,便很有商榷的余地。在未能提出一个保国安民的方案,以及可信服的领导阶层之时,胡乱叫外国人整治中国,于心何忍?
在这方面,两人是有共鸣共识的。
可是,当偶然讨论到英美两国施之于本城的策略时,他俩就因着背景的迥异,而有所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