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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竞之养就不凡的外貌与体态,可惜,可惜,仍只怀有一颗平凡至极的普通女人的心。
再有压力,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自从处置了郑玉英、苏世元与邓炯同等叛徒之后,庄竞之暂时冻结了庄氏上市一事,先从整顿内部的工作做起。
身边没有了信得过的得力助手,凡事亲力亲为,劳累加倍。
然,这叫没法子的事。
这一晚,黄昏。竞之伏案工作太久,腰背均酸痛不已,打算站起来,伸一个懒腰,稍稍舒筋活络。于是也不劳按动对讲机,管自推门出去,到茶房去拿一杯咖啡。
看看表,已近七时,怕茶房的职员已经下班了。
走到那设在主席室一层最尽头的茶房,听到两个职员的对白。
“下班了?”
“还不下班呢,赶快回去吃晚饭,饭后看电视,今夜是电视台台庆,有大把好节目。”声音是那经常给竞之递茶水的好姐。
“阿好,你不用买菜烧饭吗?”
“不用不用,一下班,我自为王,丈夫放工后负责买菜,女儿放学负责烧饭,洗盆碗则是小儿子的事,我?七点后跷起二郎腿享福!”
“对啊,一天做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累都累死!”
庄竞之苦笑。
员工说得真好,一天苦干二十四小时,一年总共三百六十五日,都说要累死,那么自出娘胎,半生如此,又有何话可说了?
她故意放慢脚步,待员工下了班,她才去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还是要回办公室去亲批极多庄氏投资的决策计划。
任何人都信不得。
唉?又是长叹一声。
下一分钟,如果杨慕天来叩她办公室的门,手拿一大束烈艳红玫,说:
“竞之,我们讲和,停战,什么事也不要管,什么人也不要理,携手到纽西兰去,买个牧场,过世。”
庄竞之百分之一百会跃然而起,飞奔扑到杨慕天的怀抱里,结束所有情仇恨怨。
想着想着,竟真有叩门之声,庄竞之惊问:
“谁?”
推门而进的人,没有手持玫瑰花,却有一个沉甸甸的公事包。
是陆佐程。
庄竞之像惊魂甫定地吁出长长一口气。
“我怀疑你有点神经衰弱!”陆佐程说,“一定是过分疲劳与紧张所致。”
庄竞之微笑:
“我们已成知己,你看出来了。”
“在这之前,我知道那杨慕天是个厉害的家伙,可想像不到他有如此超人的本领。”
“你查到什么资料?”
“不是查到,而是看到。像你这种铜皮铁骨、百毒不侵的女人,也有为他憔悴伤神的一日,可见其功力。”
庄竞之为之气结。
她很想回答陆佐程,说:
“你也有这番资格,如果我爱上你!”
当然,再熟谙的异性朋友,都应该保持一个程度上的距离。
除了杨慕天,庄竞之的感情一直都保留,发放以及控制得恰到好处。
“你有其他的消息要告诉我?”庄竞之把话题带回公事上去。
陆佐程点头,道:
“关于赵善鸿,尤其是他跟魏千舫的关系。”
“真的有关系?”
陆佐程点头。
“什么关系?”
“绝无商场与政治系连,只有主仆关系。”
“魏千舫是主,赵善鸿是仆?”
“对。”
“在香港?”
“不,在广州。”陆佐程翻动着他的档案簿,说,“那是战前,魏家在北京、上海、杭州、广州均有第宅与生意。赵善鸿一直在魏家当仆役,他父母都是跟魏千舫的祖父魏志坚出身的,守在广州的魏家任管家之职。”
“就是这样?”庄竞之问。
“赵善鸿的母亲还是魏千舫的乳娘,换言之,赵善鸿跟魏千舫的年纪相若,是同一年出生的。”
庄竞之有点骇异,魏千舫看上去,完全像个未过五十岁的中年人。
无他,必定是丰衣足食,善于补养所致。
“那就是说这主仆两人是一同长大的。”竞之说,“魏千舫在广州出生?”
“对,这是他祖上翠盈的遗训,她的后代都必须在中国国土出生,且要孩子在出生后念中文书,写中国字。故而,魏志坚给儿子魏万桐娶了亲,生了儿子,才送魏万桐到英国留学。魏千舫随母在广州长大至十二岁,便到香港跟祖父魏志坚长居。事实上,那些年,魏家的人经常来往香港与中国。”
“这是说,魏千舫与赵善鸿在一起度过他们的童年?”
“可以如此推论。”
“童年时,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特别事发生呢?”庄竞之问。
“那就太不可追了,除非问他们本人。”
“一定有事发生过,且是大事。”
庄竞之非常肯定,因为,魏千舫若不是欠过赵善鸿什么人情,赵善鸿断不会认定他一定会得帮自己。
那宗大事是什么呢?
会不会是孩子时代,魏千舫掉进池塘里,赵善鸿奋勇把他救上来,因而有了救命之恩。
真的除了他们本人,外人不得而知。
陆佐程继续翻他的档案,说:
“我记录的资料差不多了,赵善鸿为什么会在他少年时跑到菲律宾去干活,原因不清楚。那年头,他大概是二十左右了吧!”
“娶了亲了?”
“不清楚。”陆佐程摇头。
“一定娶亲了,赵善鸿向我提过,他在菲律宾一直跟他挚爱的妻子捱尽咸苦。他并没有说,妻子是在菲律宾娶的。且,赵妻临终还坚持要赵善鸿把她的骨灰及儿子带回中国的土地上去,她其实渴望儿子能在祖国长大,念中文书,写中国字。”
说到这里,庄竞之的心不期然抽动一下,赵妻的心意竟跟翠莹不谋而合。
跟着,竞之想这并不出奇,如果她也有子女,同样会同意翠莹与赵妻的想法。
“有如此浓厚乡土国族情怀的少妇,必是在中国出生长大的,不会是久居菲岛的华侨后代。”
陆佐程也这么说:“你知道赵妻的名字吗?”
“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是有这记录的。”
“还有什么他们夫妇的资料,譬如结婚日期之类。寻出来,便可引证到赵善鸿是不是夫妇二人一齐到菲律宾去的。”
“照说,买猪仔到外埠,绝少携同妻子前往。”庄竞之下意识地说,“想起来了,在慈云山安葬他们的灵位上,有齐赵善鸿夫妇及赵祖荫的出生年月日,你到那儿去,便可知道详情了,我身边可没有资料,那灵位上还镶有他们的照片。告诉你,赵妻是个美人儿。”
“好,让我去查,目前所探索得的,对你有没有用?”
“没有大用。不过,每一份资料都可能引出更多新的线索。我们不能放弃。”
庄竞之跟魏千舫的会面得到一个如此意想不到的龌龊收场。目前,要再跟他接触是不可能的事了,除非洞悉魏赵二人的恩怨关系,再以此为籍口,看能不能使魏千舫回心转意了。
自从赵善鸿去世之后,庄竞之不错是遇过不少困难,但总是有信心,有线索可以将问题化解,而实在每次都得心应手。
只有现在,她觉得自己茫然无措,事情不住地发生,轮不到她计划、摆布、策动,而是整个人被一宗宗的意外事件带动着走。
这使她生了不安全的感觉。
自从跟魏千舫会面之后,更是心绪不宁。
没有人,在这些年内,敢在她庄竞之跟前如此无礼、失态、放肆!
只除了这姓魏的。
诚然,他与众不同。
然而,庄竞之又何独不然。
为什么会使自己矮掉一截,怕只为自己有求于他。这世界如无必要,真的不必求人!
反正睡得不宁,不如早起。
庄竞之批上了睡袍,从二楼的睡房走下来,嘱咐女佣为她预备早点。
“早报来了没有?”庄竞之问。
女佣有点腼腆,迟疑地答:
“我这就去大门口看看!”
竞之明白,她这天比平日早起了,佣人还未做妥功夫,故而有点失措。为了安她的心,竞之说:
“我去看吧,你且通知厨子弄早点,我要早些回办公室去。”
竞之缓步走过堂厅,打开了大门,赤足走出去。
大门口的地上铺着大理石,从脚心传上一阵冰冷,使她不期然地轻轻跃动了一下,那姿态其实是极可爱而又娇慵的,可惜,她看不到自己。
门口那放报纸及信件的铜盒子,空空如也。
竞之正要回转身去,忽然瞟见了有个高大的身影,在一辆汽车旁闪动。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司机,把其中一部房车驶到门前来,停在那儿等接她上班。
再定睛一看,她家里并没有一辆银灰的积架。
再细观车旁的那人,她吃惊了。
彼此凝视着,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招呼。
终于,竞之说:
“是你?”
“是我。”
之后,又是一刹那的沉默。
“你的神态真的有点像她?”对方说了这句话,庄竞之听得不大清楚,一则是为他声线并不高,二则是有点紧张,因而分了神。
“什么?”她问。
“没有,没有什么。”
“你来找我?”这才终于踏入正题。
“这么早,骚扰了。”
“不,我一向早起。”竞之说这话时,又低头看看她的赤足,脸不期然泛红。
清晨,一个刚睡醒的女人,披着粉白的睡袍,那张脸有一股无尘无虑的秀丽,额外地好看。
尤其是她赤足,以及她俯看自己赤足的那个神情,可爱得像个十多二十岁的漂亮而害羞的少女。
绝对的迷人。
唯其她并不知道自己迷人,才更迷人。
呆站在庄竞之跟前的魏千舫,正正是这么想着。
“请进来!”竞之吃吃笑,对方到底是客,她竟忘了招呼。
早餐开在面对花园的台阶之上。
庄竞之很快就回复从容的风采,她为魏千舫添咖啡。
“我专诚来道歉。”这是魏千舫坐下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客气了。”
“那天在游艇上,我太鲁莽、暴躁、无礼了。”魏千舫的脸还是一下子涨红,很难为情,“我从来不是那个样子的。”
“我相信。”庄竞之浅笑,“请别再介怀,否则就不算是朋友了。”
“谢谢你!”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魏千舫说得很有诚意。
他看上去实在年轻,两鬓微微斑白,然,这只加添了一份特有的魅力。
如今,他的诚恳取代了高傲,更见亲切。
庄竞之不打算在言语之间试探他为何前倨后恭,竟摸上门来道歉?她忽然间像了解了这位当代的商政界巨人,觉得在他辉煌灿烂的背后,会有一段可怜可悯的往事,一直在烦扰折磨着他,不得宣泄,因而脾气古怪。
竞之可能是在将身比己,她不也是一样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比起魏千舫更幸运的是,她曾经狠狠地发泄过积怨积愤。
庄竞之决定诚心地交这个朋友,不必太紧张从这段交往中所能有的得失。
为此,她的仪态从容,且言语得体。
一顿早餐,完全在她的控制之中变得气氛融洽,暖洋洋像出升旭日拂照大地,的确令魏千舫感到舒服。
因此也把他初来时的拘谨与尴尬驱走了,在呷完一杯咖啡之后,他晓得大方地说:
“为了对你无礼而起的歉疚,使我每晚都睡不安宁,因而今晨决意过来,且,有一事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