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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庄竞之只知道这叫秀姑的姓潘女子,是高买能手,被捕的次数不少,已是惯匪。据她自己透露,她本事大到了不得,一个百货店内的各种货色,一律予取予携。看接赃集团当日要哪些货,她就出发行事。
失手了,便坐牢数月,一瞬眼又回复自由,继续营生干活下去。如是者,已有几年。
秀姑很爽快地答:
“我的故事很简单,要不要听?”
“要,要,当然要。”阿琴把双腿圈起来,一叠连声地代庄竞之答:“多了解你才可以替你想办法?”
而秀姑吞下一口唾沫,清一清喉咙,说:
“五年前,我已是行内的高手。那年货品出路宽了,不限于东南亚,还有大陆市场,故此,我做这一行的环境是富裕了,为此也就引致不少人垂涎而作业余高买。
“那天,我是在本城的一家顶尖儿百货店内遇见升仔的。”
可以看得出当秀姑提起她的升仔时,脸上都是一阵兴奋。阿琴吃吃笑地说:
“秀姑,你看你,一提冤家,整个人都精神焕发,活脱脱是道友婆吸两口白粉之后那副死相,还用细审了,你整个心窝载的都是升仔,升仔啊升仔,肉啊肉,心啊心,分都分不开。”
秀姑不怒反嗔,道:
“你究竟要不要把故事听下去?”
“要,要,当然要!”答应的是庄竞之,于是阿琴只好静下来,继续托着腮帮听故事。
“那天,升仔穿一身的白,白衫、白长裤,很清爽、很有气质,手提一个书包,分明是一副学生模样。
“他乘周围的人不发觉,把一盒盒从那百货店出货的人参精放进他的书包内。
“刚刚得手之后,他身后闪出一个百货店的便装警卫出来,一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升仔当场吓一大跳,手一松,书包跌在地上。
“他诚惶诚恐地回头问:
‘什么事?’”
“那警卫皮笑肉不笑地说:‘后生仔,我留意着你很久了,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年纪青青的就长多一只手出来,大刀阔斧斩掉了,你还有好日子过呢!’”
“升仔闻言,吓得脸青唇白,无辞以对了好一阵,才讷讷地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
“‘把你的手提袋拿给我看一看,大家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升仔下意识地从他的脚边抓起那个帆布书包,不由分说,那警卫就抢到手中,打开来细看,翻来覆去,无法翻出个结果来,当下脸色一沉,变为青紫。”
“他搜不到赃物?”阿琴急问。
秀姑说:
“当然搜不到,根本就在升仔惊得把书包扔掉在地时,我眼明手快,把我的一个袋袋跟他的调换了,那警卫白白落得个没趣。
“当升仔走出了百货店后,我在弯角处截住了他,说:
‘把我的袋袋物归原主吧,你要我的化妆品有啥用?你那叠书于我亦是废物。’”
“升仔当时以极复杂的神情看看我,问:
‘我应该如何感谢你拔刀相助?’”
“‘口讲无用,请我去喝杯咖啡吧!’”
“就这样,我认识了他。”
“升仔是个进取的青年人,他家里头一共六姊妹,他居长,母亲一早死掉,其余的五个小孩都是后娘所生,父母对他,当然不怎样好。”
“然,他是的确能念书的,中学以致大学预科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只是没有钱上大学。你们说,可惜不可惜?”
阿琴轻松地笑道:
“故事的发展就是我们秀姑变卖钗裙,供个郎上京考试,结果呢,狼心狗肺,高中之后,来个陈世美不认妻,讨了个相国千金为妻!对不对?于是我们庄大姐当包青天,拿个狗头铡出来对付他!”
“让她说下去吧!”庄竞之平和地说。
“阿琴也猜中七七八八了,相识以后,我对升仔是由怜生爱,心里想着自己孤苦零丁,自十岁开始,父母双亡,我靠的就是那第三只手养活自己,身边私己钱是有一点点,可是找个能多交谈一下的朋友也没有,更遑论其他了。就是这样的不甘寂寞,惹下的祸。”
阿琴又插口问:
“秀姑,你今年几岁?”
“三十五!”
“就是嘛,这不上不下的年纪,对女人来说,最难过。你比升仔大多少?”
“十年!”
“更难!一定慕少艾去!”
秀姑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
“偶然寻花问柳呢,我绝对可以忍。但,是我养他、供他念大学、供他到美国念硕士,读饱了诗书回来时,竟然拖着个女同学告诉我,他俩情投意合,请我成全他,放过他!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还不打紧,我还未说不肯放过他呢,他就狠下心对付我。”
“怎样对付你?”阿琴嚷。
“除了升仔,没有人知道我高买回来的东西放在哪儿,无端端有警察叩门搜屋,你说,是谁报警,告的密?”
“他妈的死剩种,这种人是要宰了他而后快。”连阿琴都立即这样答。
“我服刑了,他以为他就可以远走高飞,双宿双栖。”
阿琴显然代秀姑不值,从牙缝钻出恨意来,道:
“他休想,世间上有如此便宜的事?纵使有,也不让这种负心人沾光?一定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半步不得放松。”
庄竞之微微的在心内叹口气,她感慨至极。
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指的原来是男的负心,与女的凄惶。
—室三个女囚,表面上各有各的故事,其实殊途同归,都是痴情反被痴情误,爱着个不应爱的男人,后果一定是大同小异的。仇可以报,然,报了又如何?
庄竞之永远不会忘记在判刑后,法庭上杨慕天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他那么晓得紧握着庄竞之的心,他说:
“竞之,我当然的自负,世界上没行多少女人值得我杨慕天去爰、去付出感情。然,只有你,跟我打个平手,因而,值得我倾心,值得我敬爱。真的,从以往,直至现在,以至于将来。”
如果庄竞之对这个男人已经心死,她可以大摇大摆的把对方这番话当笑活、当放屁、不屑一顾、不劳细想。
可是,杨慕天看准了庄竞之心上仍然有以前的山盟海誓、两情眷恋,于是,这番话就起了很大的作用,箝制她生生世世。
仇是报了吧?又如何?
最彻底的报仇方法,其实应该是变心。当对方以为你仍然深爱他,认定了他是生命,是不可代替的一切时,你翩翩然回眸一笑,告诉对方,他想差了。老早你已视他如无物,你的思想行为已全然解脱,不再为他而妄花一点一滴的精血,他的存与殁、潦倒与富贵、健康与残弱、高兴与忧伤,全都不再在你关心之列。彻头彻尾一个人生路上的陌生客,互不相干。
到了这个境界,才是真真正正的大仇得报。
现今,庄竞之的成就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可奈何的,聊胜于无的。真的,她自己心知,别无他法。要忍手而不对杨慕天的负心、绝情作出回应,不可能;将他完全刷出自己生命之外,亦不可能;要把被陷害的一总折磨当作丰富经验而感恩,更不可能。
于是,只好出于报复。
庄竞之永远不会让杨慕天知道她的心。
永远不会让一个男人,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同时恨之越深,爱之越切。
否则,男女之间的那一场场情仇恨怨的战役,就无法打得下去了。
庄竞之出狱的日子就在明天。
她要面对的不只是新生活,而是一盘新的战役。
在入狱前,她跟杨慕天之战,是她发动的。故而整盘战策,都在她控制之内,她如何攻?如何守?如何诱敌?如何决定乾坤?一切都按部就班,循她既定的计划进行。
简单来说,是由她一心一手布下的陷阱,看着杨慕天一步一步的踩进去。
可是,这以后要面对的一役,就完全不同了。
他们之间的恩怨循环是,杨慕天辜恩负义,忘情弃爱在先,庄竞之向他报复,害得他身败名裂,锒铛入狱在后。再下来,就必是,杨慕天出招,实行雪耻洗恨,以牙还牙,要庄竞之败在其手上而后快。
杨慕天当然的不是善类。
他会如何布局,如何陷害,不得而知。
今次是局面倒转,杨慕天在暗,庄竞之在明。
她只可以做足所有防御功夫,在自己周围建起铜墙铁壁,实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阿琴和秀姑望住庄竞之的眼神充满深情、敬慕、信仰与欢喜,因为她们以庄竞之为榜样,觉得她是信心之所在,秀姑甚而鼓起勇气说:
“庄大姐,你的过去一定是个很感人的故事了。”
庄竞之点点头。
是的,她的故事是一本长篇爱情小说,是一出曲折离奇的电视剧,甚至是一部荡气回肠的电影。
今夜可以说是庄竞之要杨慕天偿还她欠债的一个阶段之结束。
明天,怕就是庄竞之还债的开始了。
她感慨,深深地感慨。
因而,忽有一种冲动,要把自己的故事说一遍。
通过了故事的复述,使她的记忆从头翻新,清晰明朗,是做足应战准备的有用一着。
于是庄竞之微笑着说:
“你们要听我的这个小故事吗?”
是真有点喜出望外,秀姑微微张着嘴,不晓得答。还是阿琴禁捺不住兴奋,忙说:
“要呀,难得你肯说。”
庄竞之清一清咙喉,开始讲她的故事。
她跟杨慕天是在家乡认识的。
当时,是两个十一岁与九岁的小男孩与小女孩。
杨慕天父母双亡,独个儿流离失所,贫病交迫,还是小竞之苦苦哀求她的父亲,把这位小朋友收留下来抚养的。这是庄竞之对杨慕天的第一个救命之恩。
时光流逝,竞之与慕天成长到十六、七岁时,正因青梅竹马,早在心底播种了情花爱苗,不能自己。那一年,相约在乡间上山采草药,谁知慕天竟被毒蛇咬了。
在叫天不应,叫地不闻的深山之内,唯一救慕天一命的方法,就是背着他火速下山,送院救治。
竞之当时真心诚意跪到地上去当天起誓,若能把杨慕天救活了,她甘愿受比当时辛苦千百万倍的苦。
誓言一出,体内立即似有无穷力量,庄竞之果然成功地背着小爱人下山去,杨慕天得以获救生还。这是她对他的第二个救命之恩。
大陆文化大革命酝酿之初,竞之父亲催促他俩从速偷渡。
于是他们离了故乡,潜入宝安县,直抵松岗,自那儿下水,一直向珠江南边游去。
长途泅泳,杨慕天忽然地脚部发生痉挛,竞之不肯就此舍下他不顾,又拼了命的抱着他,不断挣扎,直至游抵岸上为止。
这是庄竞之第三次对杨慕天救命之恩。
三次的大恩大德,十年的痴心相恋,换回来的是丧心病狂,灭绝人性的出卖。
当庄竞之与杨慕天抵岸后,已筋疲力竭而晕倒,被专门向亲人威胁勒索的人蛇集团生擒活捉,以他们为人质,向等待接应的庄竞之唯一在港亲人顾春凝接济。
顾春凝是庄竞之父亲的学生,十分念旧怀远,为报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