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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有了响动。她听见花深深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郑愿好像在打哈欠:“不做什么。”
“又出去喝酒?”
“不啦!”
“不做什么,又不出去喝酒,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
“站柜台。”
里屋的声音已低下来了:“哥,海姬姐姐现在一定已经起来了,你去和她好好谈一谈,好不好?”
海姬的心跳一下加快了。
他会不会真的来和她“好好谈一谈”?
如果他会,她该怎么办?如果他不,她又该怎么办?
海姬手足失措,捏着眉笔的手哆哆嗦嗦的差点没把自己涂成五花脸。
郑愿的声音也很低,可她听得很清楚:“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
花深深造:“咦,你这个人真是的!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忘了?”
“你少出馊主意!”
海姬的心一下又冰透了这就是他的回答!
这就是他对她的态度!
海姬咬紧了牙,眉笔从中折断。她恨他。她恨不能一刀杀了他。
可是,当 郑愿打着哈欠走出房门时,她还是勉强挤出笑容,用尽量谦恭的声音跟他打招呼:
“爷,起来啦?”
郑愿看都没看她一眼,只从鼻孔里冷冷嗯了一声。
海姬丢下眉笔,道:“洗脸水马上就好。”
郑愿谈谈道:“不用麻烦了,我去打桶井水洗洗就行了。”
海姬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郑愿洗完脸就出门了,临走时还抛下句不中听的话给她;
“看好水井。别让人往里投毒。”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海姬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实在太让她伤心了,她的心都伤透了。
花深深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轻轻叹道:“你别怪他,他就这脾气。”
海姬连忙揩泪,强笑道:“我怎么敢怪爷呢?”
花深深卖声道:“我晓得你心里很苦,你受了不少委屈,他实在不该这么对你。你放心,回头我好好说说他。”
海姬鼻子酸得要命,她想不哭,可泪水还是不听话,还是往外涌。
花深深牵着她的手进了房,拉着她并肩坐在床上,轻声轻气地道:“我晓得你心里想些什么,你很喜欢他,我看得出来。”
海姬泪流得更急。
花深深道:“他虽说是个浪荡惯了的人,但本性还是认真的,而且嫉恶如仇。他现在是对你有些怀疑,所以对你的态度也不大好,你别放在心上。我相信你海姬姐姐,我相信你对他是诚心实意的。”
海姬无言以对。她只有以轻声的低泣来掩饰她的惊惶和愧疚。
花深深真的对她这么放心吗?
海姬不敢肯定。
她猜测花深深这是在试探她,拿软话套她,她想郑愿和花深深一定已盘算好一个装红睑,一个装白脸。
花深深道:“相处久了,你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宽宏大量,对朋友一向是肝胆相照,对女人更是向来都很好。”
海姬还是无法开口。
花深深道:“他认识很多女人,他一向都很尊重她们。
爱惜她们。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伴叫金蝶,是中原武林中的第一号美人儿。他们曾有过海警山盟,金蝶却在突然间就嫁给了别人,他却从未恨过金蝶……”
海姬记得,那个订购郑愿入头的女人,名字就叫金蝶。
花深深接着又说起了“至尊大响马”马神龙,说起了红石榴,说起了南小仙。
最后,花深深才将话头移到了海姬身上:“我讲这些故事给你听,无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郑愿非常优秀,是个值得你去爱的男人。我希望我们能始终和他站在一起,生死与共你愿意和我一起爱惜他吗?”
海姬除了点头,还能怎样。
她简直痛苦得快发疯了。
两天后的黄昏,一队疲惫的商旅来到安宁镇。他们路过杂货铺的时候,海姬的脸色一下发育了。
她知道,“零卖”行动的最关键一步很快就要实施了。
她在队伍中看见了“一号”和“二号”,他们是她在伊贺谷修炼时的师兄。
又是黄昏。
黄昏的敕勒川有一种说不出的玄妙韵味,能使你痴迷。
郑愿和花深深就已被这种韵味醉倒了。
郑愿低声唱起了歌,唱起了北魏时老将军高欢唱过的那首著名的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低沉缓慢的歌声被风吹远,散入了茫茫的草原,散入了迷茫的暮色,于是花深深便感到了一种深沉的苍凉,一种飞动的悲怆。
海姬远远站着,凝视着黄昏里的敕勒川,似已痴迷。
这是她做出决定的最后关头。再过片刻,“零实行动”
的最后一步棋就要走出来了。
她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就在她心乱加麻的时候,她听见了他的歌声。
她的心弦被拨动了。
她并不懂音乐。她从小就不喜欢唱歌跳舞,不喜欢玩笛弄箫。
她是海鲸帮帮主的女儿,是大海的女儿。她喜欢的声音来自大海海风、海涛、海鸥、海燕、渔夫的号子。
海盗的笑声……
大海的声音总是生机勃勃,充满了力量。而丝竹管弦的声音对海姬来说,就是显得太纤弱、太苍白、太有气无力了。
她也不喜欢听人家唱歌当然,渔夫那种浸透了大海神韵的歌声除外。
可她却被他的歌声深深打动了。
泪水不知不觉间模糊了双眼。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流泪,她只知道她错了她实在早该做出决定的,她拖得实在太久了。
她早该协助他们逃走的,现在零卖行动马上就要最终实施,她现在才后悔,是不是已经晚了?
海姬扭头看了看余晖中的郑愿和花深深,凄然摇了摇头。
他们知道他们站的地方是死地吗?
他们知道一场暴风骤雨般的突袭将在转眼间爆发吗’!
他们知道是她把他们推入了绝境吗?
海姬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拭去泪水,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那三匹骏马身上。
三匹无鞍的骏马正在悠闲地吃草,夕阳镀在它们健美的胴体上,熠熠闪光。
那是她事先准备好的“退路”。
现在这“退路”还派得上用场吗?
花深深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儿贴在他胸前,低低地哭了起来。
她似乎有一种预感。这预感告诉她,她或许会和他分开,永远也无法相见。
相见除非梦里。
她被这种预感吓坏了。她拚命贴紧他,她想融进他体内,合成一个人,永远也不分开。
郑愿拥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柔声道:“是我一时忘情。我忘了这种情绪对你很不好,对小深深也不好。”
花深深咬着嘴唇,哭得抽抽噎噎的。她无法告诉他她的预感,她也不想告诉他。
原本站在远处的海姬缓缓走了过来,低声道:“爷,夫人,我……我……我劝你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郑愿看着她,一声不吭。
海姬脸儿苍白,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他……他们…… 他们不会放过爷和夫人的。我只能说这么多。我……
我原本也是他们的人,我……”
郑愿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他显得很冷漠,就像他已知道一切真相,就像他根本不在乎。
花深深却吃惊地道:“海姬姐姐,你说什么?他们是谁?”
海姬凄然遭:“镇里的人。”
花深深怔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只是紧紧偎着郑愿,就像柔弱的藤蔓缠着参天的大树。
她只想这么偎着他。
就算他会死去,她也希望死在他怀抱里。
郑愿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如冰一般冷:“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海姬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不想你死在这敕勒川上,或许我……我想得到你。”
郑愿的目光突然一凝,身子也已僵硬。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刹那间,草地沸腾。
沸腾如水。
草地上突然爆出了许多人,许多背上长着草的人。
他们的手中,都握着长长的剑。
剑是弯的,如东方初升的月儿。
人狂冲。剑飞腾。
暮色更黯淡了。
海姬的手中,突然多出了剑。
两柄剑。
两柄长长的,软软颤颤的剑。
可用作腰带的柔剑。
“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无论在什么地方,这种柔剑都不会是凡品。
柔剑挥出,如两条吞吐变化的神龙,缠住了两个身上长草的人。
血标出,疾如利箭。
郑愿的身影,在刹那间消失在暮色中。
花深深呆呆站在那里。她知道自己或许又要“救”他一次命了。
她看见了一道淡淡的“围墙”绕在自己周围。冲上来的五个人撞上围墙,飞快地退了回去。其中三个已仆地不起。
她看见了五朵极耀眼的火花在“围墙”上一闪即灭。
她也看见“围墙”上进出的血。
暮色中的血,是黑的。那是他的血,是她丈夫的血。
海姬的突然倒戈,招致了疯狂的报复。她杀死那两个人,完全是因为出其不意。四条黑影无声无息地冲了过来。
四柄弯弯的剑劈了下来。
海姬知道自己要死了。
她知道自己的武功。她虽然是忍者,这四个人也同样是忍者。
比她更出色的忍者。
海姬忽然觉得自己想笑,想放声大笑。她本可以不必死。
只要她不倒戈,她会是这个镇里的功臣。
可她偏偏成了叛徒。
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情欲?
海姬大笑,身子一旋,柔剑旋成了两通晶亮的火蛇。
郑愿已受了五处剑伤。
他绝对没料到,伏击的人居然有这么可怕的斗志和剑术。
他们就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们竟是和身扑上,用剑、用血肉之躯撞过来。
他们就像是一群求死的人。
郑愿明白,他们不是在求死,而是求生。
只有杀死敌人,自己才能生还。
这是何等可怕的斗志。何等残酷的武功!
郑愿绕着花深深飞旋,这是野王旗至大至深的武功。
在他冲过的地方,暂时会留下凝厚的气墙。
撞上气墙的人,非死即伤。
他不能让这些人靠近花深深一寸。
海姬的大笑声刺破了沉重的暮色。
既然是人生最后一次大笑,她为什么不能笑得痛快一些?
不知是她的大笑过于刺耳,还是她的“火蛇”过于凌厉,冲上来的四个人,居然微微征了一瞬间。
这一瞬间已足以致命。
火蛇斩断了两个人的腰;另外两个却同时也仆倒在地。
海姬的大笑夏然中止。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她抬起茫然的眼睛,就看见了花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