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郓王站起身,越过那死去的老人,站上高楼边沿,仰首一笑。檐下几盏琉璃灯被风吹动,照耀着他凤凰般的眉目,飞扬着,秀美着,振翅于万人之颠。
脚下是一片刚修缮完毕的宫殿,雕梁画柱上悬着红绡朱纱,烛光融融而深远地,照见那些行走于深宫闱苑中的影子——
这腌臢污秽的皇庭。锦锈玉楼,红帐华梦,都是大张了口的阎罗宝殿罢。
他的手指慢慢抚过朱栏,微微笑着。总有一天,这里会血流成河,哭声曳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会被粘稠的锈色淹过鞋面……
“殿下,高楼风寒。”
一件狐裘搭上肩头,他回身一笑,带着森寒血气的眸子染了一层暖意,“有你在,倒也不怕什么高处不胜寒。”
秦飞轻的手萧瑟了一下,仍是低眉肃目,“殿下言重了。”
司天监的尸体已被无声无息地清理,小小阁楼仍是干净温暖的,伴着天外疏朗星辰。郓王将身影偎向暗处,淡淡道,“他怎么样?”
“这几天孙梦唯守着他,树大夫也来看过了好几次,都说身体倒是可以慢慢调理恢复,但此次折损了本元——只怕是要伤及寿数了。”
“自古美人同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淡淡地,挑了抹微笑,“月内可否动身?”
秦飞轻一惊,“殿下难道这么快就让他出京?只怕兵马入手,难困龙于渊。”
“是刀剑就要用在战场上,是蛟龙必不甘久为鱼舞。有你看着他,总比留在京里让另外一群人虎视眈眈的好。”他展了展眉,“以他的聪明,自会审时度势。金戈铁马之心,也耐不住这年华消磨。”
默默点头,秦飞轻凝重道,“各方调动均已齐备,只待殿下请得上旨,便可开拔。”似又想什么,声音转低,“只有一事,那陈姬重……顾惜朝本已拿到他贪贿之证,不知怎的,不但放过他,还担保他做调度使——这,只怕……”
“只怕是欲擒故纵借刀杀人。这陈姬重若只贪贿岁币,官官相护下也不过丢官罢职,脑袋却还保得住。若动了军需……”郓王轻声一笑,“就算他能忍住顾惜朝也有办法让他忍不住,界时才是断头灭族之祸。”
秦飞轻皱眉,“陈姬重贪婪成性,死不足惜,但他可能会连累到萧正风。我方重臣获罪,只怕与大局有碍,不如扣发调令,另着人填补。”
白玉般的手指微微一摆,“不必。那晚确实折辱甚重,这两个人,就当是我向他赔罪。”一笑,转为低语,“顾惜朝绝非常人,本王既要他的心,就要拿出诚意。这次出去你需记得,除却事关大局之事,其他都且由着他。”
秦飞轻轩眉一扬,郓王安静的声音已如一树寒花,在月夜里绽放清冷的光华,“重臣还可以赏识提拔,良将却傲世独立,可遇难求……区区两个侫臣,怎及他半根头发。”
他矜持而优美地微笑着,“只要他明白,这天下虽大,却也只有本王能容他敢用他识得他——他要上天摘月就摘月,他要下海屠龙便屠龙。”
紫衣一震,随即躬身道,“是。飞轻明白了。”
郓王凝视着他,背对脚下无声的繁华,半晌,举起酒杯,曼声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先生保重。他日君归,必春柳相迎,不负君心。”
秦飞轻一笑举杯。
凭忍说华年,垂垂欲暮天。
晚风猎猎吹散了郓王心底的轻叹——只希望——只希望那颗破军星是先生你,而不是那个不死的神龙。
不死的神龙却正在郓王府的檐瓦上呆呆出神。
前方寒雪别院只剩黯淡灯火,有童子在廊下恹恹熬药。火苗卟哧哧地跳,清苦的味道一阵一阵飘过来,他的眼神也就深而寂。
一阵连着一阵的低咳,起伏着,淡淡地卷起飒飒寒风,飘摇欲坠。
他叹了口气。
五天了,在这荒凉而寂寞的冬天,他夜夜站在清寒的琉璃瓦上,无力而黯然着。
那阵风吹过他微凉的袍袖,不是没有一丝悔意弥漫。
竟伤得如此之重么?
五天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那片银光乍起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大惊,然后,迷迷糊糊的,飞身而起。
眼前有人影恍惚。
银光灿得人睁不开眼睛。瞬间,照亮一切。
照亮每一个人的心意。
亮与暗。光和影。
铁手抓起了雷鸣,赫连自然扑向红泪,老八大吼一声,朝自己扑过来,却被冷血一把拖开……
然后,他呢?
古老的墓地中,有烟火袅袅升起,缓缓落下。
自己手臂死死压住的,是青淡得像一抹飞烟的衣衫。他睁开眼,就看到一双幽亮得渗人的眼睛。
银光下的烟火,变幻着颜色,漫天散开。
美得,如同江南的飞花丝雨。
在这稍纵即逝的辉映下,彼此的脸,回黄转绿泛蓝——他们对望,像两只惊愕的小羊。
“逝”出的,居然不是毁天灭地。
深谋远虑的莫言笑,其狡如狐的莫言笑,谁能换了他留作最后一击的暗器?
还是在那密室的十天十夜里,他微笑着,暗寂着,给了自己一场最讥诮盛大的游戏?
一切都不得而知。
“逝”,艳而寂的,炸开。
惊了一个人的天,动了一个人的地。
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盛了满天星光掌握了潮生潮灭的眼睛移开,望往另一个方向。他茫然地,跟着他看过去。
脑里嗡的一声钝响。
赫连满面惶急,兀在声声问道,红泪,你有没有伤到哪?
伤到哪?伤到哪?
她的青春,她的生命,她曾设想过并马江湖的无限可能,她荡气回肠的爱情和她千里望断的梦——都被这一刻的疏忽和相背碾成了粉末。
倾城的容颜苍白地,挑出似水流年。
那一刹他知道,就算他用一世英名,也再换不来红颜一笑。
当是时,彼时彼地,各人应付着各自的沉杂思绪,无人留意,三人在这瞬间默然而奇异的对视。
一触,转开。已仿佛是一世。
花火明灭的瞬间,他和他,他和她,似了而非了,似悟而非悟。
所有一切尽是无言。
他的手还握着他的腕。他低下头,在他极不稳定的呼吸间专注地盯看。
冰冷着,微颤着的手,青色的筋在指背上流水似的显现出来。金戈铁马,尔虞我诈……瞬间被湮化为幽谷的酒江南的花长湖上的高歌霜叶秋蟹的挣扎闲敲棋子的月夜奴家安好的年华……
心里像有把刀子,钝钝地锉着。
纷乱很多,平息却很快。
无情的暗器追命的腿,于是辽国潜入的高手都死了。
雷霆七子也死了,秦飞轻手下很少留活口。
雷鸣走了。他当然只能放他走,带走了雷家堡所有深深的恨浓浓的仇。
温千红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个本应笑语嫣然的女孩子,只留下了几声痴笑和一线温柔。
莫言笑的死沉默而静惋,五关布防图原来一直系在他右腕之上。戚少商只能苦笑。他总这样,对眼前的真实视而不见,却对虚妄的想像一往情深。
婉拒了铁叶禅师要将他骨灰留在寺中超度的好意,只着人将之送返江南,洒于西湖楼畔。他想他可能也希望这样。
这样的人,无怨无悔,无需超度。他用自己的一生为他风流而悲凉的王朝落下了最后一个注脚。从此,剪断一线月光,留下一川湖烟。
红泪在第二天就离开了。她有她的骄傲。可以容忍一个男人的心中江山侠义在前,但绝不能容忍她的名字前面,还有着另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知已还是仇敌……都不行。
车粼粼,马潇潇。一切关于荡气回肠的传说都成了过往。
赫连护着她。她静静地高高在上,宛如凤凰。
这些在戚少商心里涌动的若干潮水已经渐渐平息,只余些微的惆怅,些微的惘然,如绕梁的歌声,缓慢而悠长的在心尖打转。
他和无情已达成了共识,不再追究其他什么人。死的人的已经太多,他疲倦得,只想沉沉睡去。
可是,他不能睡,无法睡——
顾惜朝伤势沉重难起。
困顿的旧伤心魔将他的年轻的生命烧成一片惘然。
自秦飞轻从他手里把他带走,他就没有再见过他。
京里有人说,这个走到那里都带来血腥和杀戮的疯子,也快要死了。
众口烁金成泥砂。
他只有夜夜站在这里,若远似近的,看着医官们眉间的忧色,听着他昼夜辗转的呼吸。
沉苛着,生命仿佛只有一线。
寂寂冬夜,风霜雪凉。
昨夜铁手也来了,清晨才跨出房门,拍了拍他的肩。
“他会没事,说不定用不了几天,他又能提剑追在你后面喊打喊杀了。”
铁手无疑是一个很妙的人。就像他会在危急时刻舍身去救雷鸣,就像他居然会随身带了一把银色的小斧头……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唇角的弧线有点微苦。
突然很怀念那略带讥诮的笑,薄薄的,如刀锋的凉,一任冷峻的蹄声,惊断人间喝叱,踏破乱世繁华。
狠狠地,恨恨地,“戚少商,你怎么还不死。”
那么,生机勃勃地鲜活。
连绵的咳声突然沉寂下去。
夜像死了一样。
他眼角跳了一跳,功运于耳,凝神,听到细细的喘息声,方松了口气。几日来有过这样无数惊惧的刹那,他仍然觉得疲倦。这覆灭了风流的王权,还要几多血肉白骨才能填满?
他只能,静静地站在这里。
等着——
生命中的温暖或是寒凉。
顾惜朝在做梦。
第一次,梦里,没有风沙呜咽,没有血飞火燃,没有嫁衣红袖和一把剑的惊茫。
他在连日的杀戮後,只梦见一头白鹰,爪间抓了一只青鸟,飞扑而去。
他不知应当追逐,还是勾留。
那只鹰,在苍穹上,越飞越远——
心房似有一块缺失,没有什么可以填补,又不知怎样掩饰的空落……
睁开眼睛,一炉沉沉的香,晕出一屋薄雾。
那香,蜿蜒成一条细细的蛇,扭动着,在他身体里四处游戈,像镇定痛楚的极品圣药,抚平了胸口处的凌乱纠葛,将彼此缠乱已久的精气脉络归於最初的平和。
他慢慢握了握拳,生命的力量正缓缓地,一点一滴地回到身体里。
这几日服下的药——那药丸带著妖冶的斑斑锈气,仿佛吃下去,能重筑人的血肉,一寸一寸,把腐败的肉身更替。他微笑着,有点冰冷。
这个夜里,有月光。
他脸上浮出一个飘忽的笑,低声喃喃了数语,翻身下床,推开了窗。
繁华过后是荒芜。
总有明月故人稀。
偌大京华,月白如镜,梦似空华。
他的眼里竟有十里东风,将他高拔的身影及背后的月光剖成两半。
难得的,九现神龙穿了一件白袍,神情坦定自若,凛凛眉目犹如山水相逢。
窗内的人只着了一件月白中衣。夜风起而层林翻。
默默的,两色白,像是在为某段逝去的风流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