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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双阙昏,回舆九重暮。长烟散初碧,皎月澄轻素。搴幌玩琴书,开轩引云雾。斜汉耿层阁,清风摇玉树。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
桓宸心中黯然,不久前他听同样的曲子,哪怕他是粗人,也同样感觉得到当中的欢乐和轻快,可现在——
奉天皇后容若正在沉浸于凭歌寄意,尽抒心中愁绪时,几声响亮的掌声却打断了她的哀思。
「容若姐姐的声音还是这么好听,鼓瑟的技术还是这么高超。」
抬眼看着他,容若微微一笑,「宸还是这么会逗人喜欢。」
眼前的佳人,明目皓齿,玫瑰粉面,云髻青丝,巧笑倩兮,一如自己印象中的容若。
痴痴地盯着那张不施脂粉,却足以倾国倾城的俏脸,桓宸大马金刀地跨坐在桌案上,托着下巴,笑嘻嘻地道,「皓腕凝霜胜雪,暗香盈袖,轻拨二十五弦,音韵幽悠——姐姐,还记得我当年为您写的诗么?」
「当然记得。」
容若浅笑点头,「我还记得宸最爱喝我亲手泡的玫瑰花茶,每次被陛下逼着吟诗作对时,都必须我在旁侍候着,不许离开一步,为你亲手泡茶提神。可惜如今姐姐早已生疏茶艺,不能以茶待客,请宸见谅。」
桓宸连眼睛都不眨,直勾勾地瞧着容若,嘴巴大嚷大叫道,「姐姐不公平。」
「啊?」
满眼惊讶地望着他,绷紧的心弦稍稍松了下来。
他还是他,当年那个善良纯真,对她痴迷的孩子。
「想那沈翠羽亦能喝上姐姐的清茶,为什么您却将我拒之千里之外呢?」
「拒之于千里之外?」容若摇头叹气,「宸,你真的有长进多了,起码没用错成语。」
「多谢姐姐夸奖。」
「你来这里,大概是想问我问题,而非喝茶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桓宸做了个鬼脸,便单刀直入,「凤凰令是你偷的?」
「不错。」
「不惜使用苦肉计,哪怕会将自己的命赔上,只为了转移视线?」
虽然事先吃了解药,对于毫无功夫底子的弱质女流,紫萝藤的毒性也可致命。
「姐姐已没有第二条路选择。」
容若绽放出一个哀伤的笑容,「表面看来,我父亲似乎掌控了朝中大权,可皇帝也开始对他起疑心,为了自保,我只好出此下策,嫁祸于你母后。」
「沈美人是你的表兄?」
「嗯,茶也是我派人端给他的。」
很干脆地承认了一切,竟令桓宸微感惊讶。
「他和你一样,从小就非常喜欢喝我亲手泡的茶。」
容若温柔一笑,似乎诉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他进宫这三天以来,每天我都会在特定的时间,命令御膳房的亲信在送饭的同时,给他送上一壶茶。」
「难怪他对你全无防备之心。」
「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随时会变成致命的弱点。」
「他习惯了你的茶,习惯了你的好,根本不会对你有任何防范。」
桓宸的明亮如星,深幽如海的眼睛,蕴含着说不出的悲哀。
同样,他也习惯了她的温柔,她的善良,她的美好,所以才自欺欺人地将一切指向她的不利证据给抹杀掉。
「我好愚蠢,老以为除了我和皇帝外,别人根本进不了文渊斋。」
桓宸禁不住喃喃自语。
「为了赢皇帝一回,你曾偷偷带着我潜入里面,研究那些珍贵棋谱。」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其实皇宫的侍卫,某些时候只是摆设罢了。」
桓宸苦笑着说,文渊斋那地方守卫原本不太森严,熟悉了环境,潜入非常容易。
「进去只是找一些书来打发时间,看多了书,自然就会知道许多有聊无聊的东西。」
她天资聪颖,记忆力惊人,自然一眼就可辨出那颗放置在文渊斋之内的小盆栽,就是枫叶果。
「——沈,没死掉?」
桓宸点了点头,瞅着那张如释重负的脸,「姐姐,其实你不希望他死?」
「他的死已经没了价值,我又何必徒添罪孽?」淡淡笑着,奉天皇后一眼就看穿了对方所想的。
「怪不得有人说女人,其实很可怕。」
这话出自那凤剑臣之口,如今深有体会。
「错了,女人不可怕,女人在感到孤独,寂寞,无助时才可怕。」容若苦涩地笑着纠正,「那是一种不择手段,不顾一切,毁灭天地也在所不惜的感觉。」
「最后一个问题——想置我们死地的幕后主谋是你?」
桓宸双眼直勾勾地迎上了
「可以这么说。」
容若非常直率地点头承认。
「或许我不该来……」
桓宸喃喃自语,「目睹少年时候美的化身毁灭,确实令人难受。」
「美的化身?」容若轻轻一叹,「当我成为皇后,不,或许当我进宫那一刻,一切的美好已经消失无踪。」
「原来你对我好,只不过是因为我的身份。哎,可怜的我还自作多情地认为你曾喜欢我。」
「身为男人,陛下宛若皓日,耀眼夺目,宸犹如明月,光彩照人,可无论如何出彩,永比不上太阳之光芒四射。」
「原来如此。」
桓宸苦着脸,自信心大受打击。
「成为皇后那天,是我一辈子最高兴的时刻。」清丽的脸上慢慢现出甜蜜却带点忧郁的神色,仿佛记起了那遥远而美丽的往事,「那天晚上他非常温柔,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语……每一个细节,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
他的梦中情人,诉说着与她的梦中情人的洞房之乐,实在令他心酸不已。
可恶,该死的桓尧。
暗暗将皇帝咒骂了千万遍,才稍稍解气。
只是,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这份醋意更多的源于他对她的温柔,还是她对他的爱。
「……可惜我的高兴并没持续了多久,皇帝只在我的寝宫呆了半夜。」容若悲哀地笑着,「后来他又纳了妃、淑妃、德妃、贤妃,接着是九嫔——每隔一些日子,都有不同的女人被册封……」
「那家伙是贪得无厌,厚颜无耻。」桓宸连连点头附和,似乎马上又想起了什么,忙安慰道,「你比她们大多数幸运,毕竟还生下了睿儿。」
相比其他曾陪伴他成长的女孩子,容若算是幸运。
因为——据他所知,有的女孩哪怕册封为妃,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
「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容若优雅地站起来,来到窗台前面,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转首说道,「每天对着冰冷的后宫,每天对着熟悉的脸孔,我等呀等,等呀等,从日出等到黄昏,再从黄昏等到鸡蹄,都等不到那个早深刻在脑海的人影。哪怕我临盘那天,皇帝依旧没有出现。」
「他确实可恶。」
桓宸异常愤慨。
容若恬静地笑着,她的声音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渐渐的,我已厌倦了孤独,厌倦了寂寞,厌倦了苦苦地等待,可我终生都必须过着这种生活,要想摆脱,唯死而已,一如你的母后一般。可我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
无言地听着,桓宸只能选择以沉默来应对。
「其实不甘心,又能怎样?难道还能杀了皇帝,以及杀了皇帝所爱的人么?」
容若幽幽叹着气。
「啊——」在椅子上端坐的桓宸吓得几乎滑落到地上。
「不错,杀了他们,我就能解脱。」容若盯着桓宸,若有所思地笑道,「孤独产生了仇恨,虽说那仇恨其实也并非一开始就有。」
仇恨?
桓宸赔笑着地将身体坐直,心中却极为揣揣不安。
莫非,容若知道了他和皇帝的暧昧?
容若幽幽叹着气,又转回了琴台,缓缓坐了下来,素手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与往常不一样刺耳声音。
「我不是瞎子,不会瞧不见皇帝看他堂弟时,眼中所蕴藏着的炽热和欲望。只是男子不会生孩子,对么?无论他如何爱他,他也不可能帮他生下皇位继承人。单凭这一点,就足够。况且,那人,也是我所喜欢,我所欣赏的——假若一切能重来,我或许会选择他。」
「容若——」
手足无措地叫了一声,一向被认为脸皮厚的静王宸此刻竟面红耳热,神色极为狼狈。
经过皇宫里面中弱肉强食,权谋算计的洗礼,他竟保持着少年时候的那一点点纯真。
不知是他的幸运,即或不幸。
或许对她来说,是幸运的吧。
容若悠悠地看了桓宸一眼,「明珠比我幸福,虽同样难逃独守空房的命,可多情的宸,绝不会亏待她。」
「多谢容若姐姐的青睐。」
她说这些话,究竟存了什么用心?
希望不是自己所想吧。
「毫不畏惧强权霸道的皇帝,哪怕自身难保,依旧能施舍别人一点儿的爱,这样的你,非常值得尊敬,值得托付终生。」
「可惜,生命只有一次选择。而且,你会后悔当初的选择么?」
桓宸眨眨眼,恢复了常态。
不安和尴尬,两种之于他来说,非常陌生的情感,实在不适宜存在他身上。
「不后悔。」
「我比不上皇帝的权倾天下,比不上他的成熟稳重,比不上他的文韬武略,你会选择他,也是理所当然。」桓宸了然地笑道。
容若的目光突然变得深幽,「皇后这条路是我的选择,所以,我早有心理准备面对孤独,面对寂寞,面对冷眼。直到那天……睿儿患天花而病得奄奄一息,我不顾一切恳求他来这见他亲生骨肉有可能最后一面——那也是第一面,却遭到无情地拒绝,原本我并不怪责他,那可怕的病,其实已经夺去了不少人的性命,他贵为一国之君,当然不可能以身犯险……」平淡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天气如何晴朗,「谁知道,我的亲信却告诉我,那时候的他,正彻夜地守在朝阳宫,不眠不休地服侍着他的堂弟,只因静王,也得了和我王儿一样可怕的——天花。」
「对不起,我并不清楚那天发生的事情——」
事实上,连为何得病,为何痊愈,过程都糊里糊涂,只知道,在他醒来那一刻,桓尧就在他身边。
那时候,他还以为那家伙下了朝,才匆匆赶来探望。
「何必要说对不起呢?正如,我不会向我曾深爱的皇帝及曾相知相敬的你,不会向无怨无悔地帮我的表兄,不会向一直视我为亲生女儿的太后,不会向一直把我当姐姐的明珠说对不起一样。」容若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说的,路是我自己所选择,无论通往天堂或者地狱。」
「我想,你或许没有错。」
桓宸目光充满了怜悯之色。
「宸,连你都可怜我么?」容若轻轻一叹,「于我来说,与其呆在这冷冰冰的后宫,孤独一辈子,不如放手一搏。成也好,败也罢,反正无论哪种结局,都可让我解脱。」
「不错,放手一搏,成功的话,你就是奉天的太后,便可垂帘听政,而权利所带来的芬芳,足可将一切的孤独和寂寞,全扫个清光。」
不带一丝的讥诮,不带一丝的讽刺,桓宸表情非常认真,非常诚恳地说道,「若然与桓尧异地而处,你的帝王权谋,治国之才,未必逊色于他。」
「可惜,已经不可能给我这么一个机会,是么?所谓成王败寇,权谋游戏的规则,无人可颠覆。我留给后世的,恐怕只有一句:因小事而触怒皇帝被废,最后死于冷宫的皇后罢了。」
桓宸轻叹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容若神情黯然,凝视着他,半屈膝施了一礼,「静王爷,臣妾有一事相求。」
「你明知道,我从拒绝不了你的要求。」
「我死不足惜,但睿儿是无辜的,请您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份上,帮他一把吧?」
平静的眼波有了微澜。
这才是她最后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