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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非嘿嘿笑道:“我怕主人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了。”
那老人又开了口:“小心你的嘴。”
他声音并不大,但朱非显然是自觉失言,果然不再开口。那老者又嘿嘿一笑,慢悠悠地道:“那小子再命大,也只能活到桃源。你们担心什么呢?难不成是担心他跟主人……”
红袖忽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极是动听。“没什么好担心的。公子从来不是会心软的人。”
只听苏蜀笑道:“我不担心主人,我怕的倒是红袖心软。女人见了英俊的男子,总会春情荡漾。红袖啊红袖,我对你一向是又爱又重,却始终得不到你的青睐。唉,看来一个皮囊说来只是臭皮囊,却好生重要哪。”
红袖带笑啐了他一口,道:“你也想打我的主意?告诉你,下辈子都不能!”
那朱非笑道:“我跟老高一般,只为了摊上这个臭皮囊,就没得指望了。看来,我也得去物色个象模象样的好皮囊才成。”
突然有人哧哧笑了起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说红袖姐,那人再好,也是主人看上的人,你就别妄想了罢。”
这声音听来一半还是童声,陶逸之突然恍然,这不是当日那天云绣坊的小伙计的声音?先前在楼上奉茶的也是他,难怪觉得眼熟。忽听那老者声音笑道:“红袖啊,我且讲个故事与你听吧。”
只听红袖笑道:“老马就最爱讲故事。你遇上陶逸之,也是给他讲了个神神秘秘的故事。你给他讲尚可,给我还有什么好讲的?”
陶逸之好奇心更盛,实在忍耐不住,悄悄下榻,推门进了走廊。楼下一群人说得热闹,并未察觉。陶逸之悄然来到转廊处,往下一看,堂屋里一片黑暗,除桌上搁着一盏画着桃花的灯外,并无别的光亮。一瞟之下,陶逸之不由得暗自吸了口凉气,知道自己这回是真进了妖怪窝。
那爱说故事的“老马”,竟是那深夜偶遇给他讲故事的老人。另一个瘦小干枯的老人,双眼炯炯有神,却是那侯记药店的老掌柜。那个尚是童音的少年,是天云绣坊的小伙计。最让陶逸之好笑的是,朱非跟苏蜀生得那般模样,双眼却都是含情脉脉地盯在红袖脸上,一转也不转。红袖似乎也早已见惯,只作未见,旁边的人也似见怪不怪,还在一本正经地你言我语。
那盏灯本已半明半昧,只照得亮桌子附近一片,堂屋大半都还是漆黑的。忽然,一片黑暗里,传出一个声音,含笑道:“你们半夜里聚在这里,就不怕陶逸之醒来看到了?”声音极美,带着一点春风的软腻,陶逸之心中怦然一动。这声音不是姚青缃是谁?
几人顿时噤声,半日,朱非笑道:“发现了也无妨,我们便在这里……也是一样。何苦还要走那么远的路?”
14
暗里突然现出一只手,白皙柔软,指间拈着一枝桃花,花瓣娇红,片片桃叶新绿如碧水。陶逸之有点着魔般地盯着那只手看,依稀见得指尖晶莹如玉石,纤细如柳条,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只听姚青缃的声音又带笑响了起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有些事,非得在合适的地方做才行?不要打陶逸之的主意,都听见了?”
几人不敢再说,红袖低声应了一句:“是。”却似乎想说什么,姚青缃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红袖道:“公子……就不怕陶逸之发现?……”
姚青缃沉默半日,一笑道:“这不用你操心了。”挥袖一拂,桌上那灯顿时熄灭,整座小楼也浸入一片黑暗之中。陶逸之一时间楞在那里,这小楼突然静得如同死域,倒教他不知如何是好了。若是要回房,引出响动来,却瞒不过这一屋子的人不,精怪了。
一阵冷风倒灌进来,陶逸之打了个寒噤。风虽然吹得透骨,但却也觉得舒服,便倚在那里不动。忽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那手柔若无骨,却冷冰冰地教他打了个寒颤。陶逸之猛地回头,只见姚青缃站在他身后,手里却提着那盏桃花灯,笑吟吟地看着他。
“深更半夜,你在这里作什么?”
陶逸之沉思地看着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替他掸下了肩头上的几片花瓣。娇嫩粉红,初开的桃花的花瓣。
“你吓了我一跳。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姚青缃笑道:“睡不着,出去走走。”
陶逸之道:“你不怕?”
姚青缃道:“问得奇了,我会有什么怕的?”
陶逸之道:“怎会没有所惧之物?这世间一物降一物,大鱼会吃小鱼,小鱼会吃虾子。虾子还会吃泥巴哩。就算是条修行千年的蛇,也一般的会怕的水里的鹤,或是天上的鹰。”
姚青缃手指拈着那灯的提绳,微光下依稀见他眉目流转,唇角含笑,其美不可方物。“哦?那你觉得,一枝桃花会怕什么?”
陶逸之微微一哂,道:“难为我了,我还未曾想出来。”
风声响动,姚青缃已提着灯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进了房中。“那你就慢慢想罢,我先睡了。”
他并没熄灯,只随手放在了案上,和衣便在榻上躺下。陶逸之也觉有些倦了,正要上榻,忽然眼光凝在那画了桃花的灯上。
那是一枝淡青色的桃花。
陶逸之看了半日,也和衣上了榻。却又无了睡意,只睁着两眼看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不睡?明天还要赶路呢。”姚青缃的声音带着些倦意,却更是诱人。陶逸之还是沉默。姚青缃终于回过头来,灯下一双眼睛微微带饧,半开半合,其色夺人。
陶逸之道:“我怕我这一睡下,就会永远醒不过来了。”
姚青缃“哧”地一笑,道:“杞人忧天,伯虑愁眠,我倒不料你比俗人还俗。”
陶逸之朝他俯下身,眼睛对着他的眼睛看。“你究竟是谁?”
姚青缃道:“你怎会不知道我是谁?”声音微微一变,柔如春风,“青史的青,素缃的缃。你难道忘了么?”
陶逸之道:“你是那日我在酒肆里遇到的人。你不是姚青缃。”
姚青缃顿时变了脸色。那不是人的脸色,是一种介于惨白和青之间的颜色。陶逸之心中不禁一寒,倒退了一步。那“姚青缃”却又笑了起来,只是那脸色看着着实让人心中发寒。
“你怎么发现的?”
陶逸之朝桌上的灯点点头,道:“灯上画的桃花,跟这客栈里用的颜色不同。”
“姚青缃”叹道:“计虑周密,没提防在这小事上露了马脚。”一拂衣袖便往门外走去,陶逸之喝道:“青缃在哪里?”
“姚青缃”回头笑道:“我不告诉你。”
陶逸之忍着气,道:“你们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姚青缃”格格笑道:“自然是为了吃你。”
陶逸之道:“我的肉又不是唐僧肉,有什么好吃的!”
“姚青缃”却不笑了,道:“虽然不是唐僧肉,可也差不到哪里去。否则,姚青缃又何苦千里迢迢要把你骗走?他就怕留你在这里出事。”
陶逸之还想再问,只见青影一晃,冷风过处,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唯有孤伶伶的一盏灯立在案上,那枝桃花更是栩栩如生,其姿若舞。
只是,世上又哪来青色的桃花?
陶逸之醒来之时,窗纸已然发白。他微微一笑,似乎却是在对着自己而笑。一抬头,却见姚青缃正呆呆地坐在窗前,右手托腮,手边那灯竟然还没熄。
姚青缃脸色苍白,晨光下看来却格外清新晶明。睫毛上跟发际都沾了露珠,闪闪发亮。陶逸之一翻身坐起,搂他入怀,道:“你昨晚上哪去了?”
姚青缃勉强笑道:“这里闷,我出去走走。”
陶逸之眉头一动,似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只笑道:“下次若要出去先告诉我一下,省得我担心。”
姚青缃笑道:“我看你是香梦沉酣,便是雷打也醒不了。担心?担心什么?”
陶逸之却似乎没听到他这句话,只是道:“我做了个梦。”
姚青缃道:“什么梦?”
陶逸之道:“梦见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望着姚青缃,道,“你难道从来不会有梦么?……”还没等姚青缃回答,自省地一笑,道,“我弄错了,你是自然不会有梦的……”
姚青缃手指在他下巴上刮了两刮,笑道:“你是被鬼迷了吗?这样古里古怪神秘兮兮的,可别吓我。”见陶逸之笑了起来,神态已如常,又问道,“你醒来之时,我看到你在笑,你在笑什么?难不成真是做了什么好梦?”
“不是。”陶逸之微笑,“梦里的一切已太久远,久得已经模糊不清了。模糊得已经无甚感觉了,虽然我很希望还有所觉……”
15
“那是什么?”
陶逸之一笑,道:“我只是在想,一觉醒来,这小楼居然还在。”
姚青缃道:“不在还能怎样?”
陶逸之大笑道:“我还以为会像志怪传奇里所写那般,有旅人投宿在荒郊野店,身边还有美人相伴,一朝醒来,发现自己竟是睡在乱坟之中。我本以为也会如此,醒来发现居然还在榻上,真是大吃了一惊。”
姚青缃也笑了起来,道:“我还没见过不想睡床想睡乱坟堆的人。”
陶逸之道:“若是睡在乱坟堆里倒是正常了,你不觉得这里冒出这座小楼很是奇怪?”
姚青缃道:“奇怪也罢,什么也好,总之,我们现在就上路。”他站起身来,陶逸之略一迟疑道,“现在就走?”
姚青缃道:“现在不走,你还想在这鬼怪窝子里呆一晚?”
陶逸之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肯住下?”
姚青缃冷笑道:“不是你定要住下么?好在他们还算聪明,虽然鬼头鬼脑,还没真作出什么来。否则,有得他们好瞧的。”
陶逸之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笑道:“一个小桃妖,也在这里口出狂言。”
姚青缃冷冷道:“那也要看是哪一种桃妖了。”
仿佛是要答他这种话,红袖花枝招展地出现在门边,笑道:“二位公子都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姚青缃道:“你这里的东西我担心吃了会死人,不必了。”
陶逸之对红袖抱歉地笑了笑,跟着姚青缃便下了楼。一旁红袖还站在那里没动,直到那小伙计鬼鬼崇崇地钻到了她身旁。
“红袖姐,人妖殊途,人妖殊途,想清楚啊!”
红袖一巴掌拍在那伙计头上,喝道:“小鬼头,要你多话!”
陶逸之对时间记得并不那么清晰。日出日落,若要刻意地去数也就太无趣了。也懒得记路,就跟着姚青缃,在弯弯曲曲岔道横生的山里走。走了似乎很久很久,有时候明明没有路,一绕一转,便又是路。有时候明明有平坦的大路,偏要去走那荆棘丛生的地方,走上一阵子,竟然又是柳暗花明。
一路上,那朱非苏蜀红袖等人再没出现。陶逸之也安下心,有姚青缃在身边,这段路几乎是他能够梦想的全部了。陶逸之在夜里,常常捏着他的下巴,笑着问:“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姚青缃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想问的,恐怕不是这个吧?”
陶逸之承认。姚青缃便笑,滚到他膝上。“我告诉你,我这是第一次出来。不骗你,我一直是在深山里的。至于你说我从哪里学来的,我天生就会。信不?”
陶逸之莞尔。搂着他,轻轻道:“我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头。”
姚青缃奇道:“走到头了就是桃源,那里难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