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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他娘送走夏元璋,回过头来对传武一声怒喝:“传武,给俺跪下!”传武撅着嘴:“跪下就跪下。”文他娘抡起笤帚疙瘩,骂道:“你个孽障,打死你也不解恨,你这个惹祸的根苗,你要活活气死你娘呀!”传武梗着脖子,并不讨饶,却笑嘻嘻地看着娘,嘴里不闲:“娘,别使那么大的劲儿,看闪了手脖子。”文他娘越打越来气:“你说你像谁了?越打越喜相,打死你这个滚刀肉,我叫你笑,叫你笑!”
传武还是咯咯笑个不停,满地打滚儿,喊道:“哎呀娘呀,你碰着我的痒痒肉了,痒死我了!不行了,我得出去遛遛风,喘口气儿。”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院子里,牵出小红马,翻身上了马,一溜烟儿跑了。文他娘站在院子里,跺着脚喊:“小祖宗,还没吃饭呢,你给我死回来!”
秋天的山林景色宜人,小红马拴在树上低头吃草。传武嘴里叼着草棍儿,头枕胳膊望着蓝天。就近的树上,一只小松鼠在偷窥传武。传武笑了,一个松树篓儿打去,小松鼠溜到树洞里去了。传武笑着自语:“小东西,看我的笑话吗?没什么了不起的,关东山这么大,只要有个好身板儿,干什么都能吃口饭。什么破东西,顶得人家鼻子出血,还拿着当宝了,还不要我了,气死我了!”
4
常先生在考传杰的算盘,嘴里念一串数字,快如炒豆:“456,145,125,478,589,254,267……一共是多少?”传杰噼里啪啦一顿演算,报出数。常先生微笑着说:“对了。”传杰问:“哎,常先生,你说人家西洋人没有算盘,这账怎么算?”常先生说:“那也得算,无非是慢点呗。”
传杰说:“我听说人家靠笔算,加减乘除都有算式,也挺便捷。”常先生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哎,我听说你自从搬过来住,那间小仓房谁也不让进了,怎么回事?”传杰支吾道:“没那回事。”常先生笑了:“传杰,就别瞒了,大伙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年轻人贪睡,成了亲就好了。”
夏元璋背着手进了货栈,问:“爷儿俩嘀咕什么呢?”
常先生说:“没说什么,我给他说算盘呢。”夏元璋递过一张欠条:“传杰,趁现在店里不忙,你去对过儿福兴祥讨笔账。”传杰答应下:“哎。怎么说?掌柜的教教我?”夏元璋一笑:“不用教,看着说吧。”传杰接过欠条走了。常先生满脸的疑惑:“掌柜的,福兴祥……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夏元璋附着常先生的耳朵密语几句。常先生哈哈大笑:“你真是用心良苦呀,这孩子心太慈,这方面还真的让他下点工夫。”
福兴祥是间小杂货铺。八仙桌上放着欠条,吴老板哭丧着脸对传杰道:“爷们儿,把条儿收起来吧,账我都认,不是不想还,眼下的确没能力还。”传杰道:“吴掌柜的,不是我逼账,我们店手头也实在紧,昨儿山里的老由送来一车山货,我们没现钱,硬是没收,把主顾都得罪了,你说你要是不还钱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个理儿做生意的都知道呀。”
吴老板的老婆流了泪:“小兄弟,这笔钱实在是没法还。本来呢,我们是准备好了还账的钱,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娘‘嘣’的一声伸了腿,棺材本儿没预备下,拿去应了急。老娘苦了一辈子,我当闺女的真的眼看着让黄土块子砸她老人家的脸?呜……当儿女能不尽点孝吗?小兄弟,你也是有父母的人,能不体谅人吗?”
传杰听着,陪着流泪:“唉,你这一说我想起姥爷姥娘了,他们过世也是没棺材本儿,我娘硬是把自己家院里的老杨树杀了给他们做了棺材。”吴老板说:“唉,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吧。回去对你们掌柜的说说,再宽限几天,我手里有了钱立马就还账。”
传杰抹着眼泪说:“好吧,我回去说说。”传杰回了夏先生,夏先生听了头也不抬,只说不能缓,让传杰再去。传杰无奈又折了回去。如是者三,吴老板撂了狠话,就是不还账。传杰只好耷拉着头又回了铺子。
夏元璋烫着脚,目光炯炯地盯着站在对面垂手而立的传杰,语重心长道:“传杰,我告诉你,这做生意就是两个字,一个买,一个卖。买要付钱,卖要收钱,联系买家卖家的纽带是什么?就是一个钱。收钱这里的学问大了。你今天三番讨账铩羽而归,犯了讨账的三大忌。第一忌就是一个‘慈’字。讨账不能有慈悲心,凡是欠账的,除非耍无赖,哪个不让人可怜?有慈悲心就永远要不回账。第二忌就是一个‘昏’字。你二番讨账,吴掌柜的说的那些话全是些歪理,应当据理力争。可你呢?让他唬住了。第三忌就是一个‘懦’字,他一说要死要活你就怕了?要账逼死人的有没有?有,如果要得合理,逼死人也不犯王法!”
传杰听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掌柜的,我于心不忍。”夏元璋叹气道:“孩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这很好,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可进了商海善良就是多余的,所谓生意场上无父子就是这个意思。”听到这,传杰的笑脸冷了下来。
夏元璋说:“好了,今天不说这些了,说多了你心里承受不了,日后我教你三番讨账都应当怎么说。总而言之,讨账不是凭拳头,全凭一张嘴。我给你说说黄县的买卖人是怎么凭着一张嘴卖皮袄的。你是山东人,没听说过?黄县的嘴子,掖县的腿子。黄县买卖人卖皮袄,卖的就是一张嘴,一件烂皮袄也能卖得有声有色,把烂皮袄擎得老高,口吐莲花:你看这皮袄,这毛,哦,毛掉了;你看这板儿——手指头一戳,把皮板戳了个窟窿。自己笑了,你看这茬口……”
夏元璋有声有色地讲着,传杰木木地听着。夏元璋长叹一口气道:“唉,你听不懂。把我洗脚水端出去泼了吧。”传杰端着洗脚水走到门口,突然蹲在地上笑个不停。夏元璋问:“你笑什么?”传杰笑着说:“黄县人还应该说,你看这指头!”夏元璋一愣,继而大笑,笑过了说:“你有日子没回家了,今晚回去看看你娘吧,我这儿预备了一包点心,回去孝敬你娘。”
街面正下着雨,淅淅沥沥,似烟又似雾。夏元璋滔滔不绝地为传杰说诚信:“要论起做生意,第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两个字,诚信,诚信是什么?是树的根,一棵大树,看去枝繁叶茂,凭的是什么?有根呗,没有根的树能活吗?俗话说得好:人心是杆秤,斤两称得明,要想生意好,信誉是个宝……”
传杰听得直点头。福兴祥吴老板打着伞跑进店内,一脸平静,拱手道:“夏掌柜的,好雅兴呀,给小学徒的说生意呢?”传杰一愣,解不透二人关系。夏元璋笑道:“下雨天闲着没事,和徒弟磨磨牙。你来得正好,我新近进了些鹿胎膏,成色一时还拿不准,你在这方面是行家,给我看看?”
吴老板说:“我正忙着呢,改日吧。山里给我送来点货,现金一时不凑手,你欠我的那笔款子先还了吧。”夏元璋说:“好说,常先生,给吴掌柜的打款。”常先生道:“好来。吴掌柜的,过来吧。”
吴老板冲着传杰一笑。传杰一头雾水呆在那儿,嘴张得大大的。
夏元璋笑眯眯地看着传杰,问:“传杰呀,心里难受了?”传杰说话带了哭腔:“掌柜的,我一直拿您当圣贤看待,您成天给我讲诚信,可您骗了我,吴掌柜的不欠咱们的账,是咱们欠了人家的,您要我去讨账是把我当猴耍,我心里过不来!”
夏元璋哈哈大笑道:“孩子,我给你讲诚信不假,讲的是大诚大信。对生意人来说,诚是指什么?信又是指什么?就是对顾客不欺不诈,买卖公平,货要地道,价码要合理,足斤足两,童叟无欺。可生意人毕竟有自己的秘密,不能所有的话都是实话。比方说吧,你把货卖给顾客,顾客问:‘老板,这批货你赚了我多少?’你怎么回答?讲诚实?如实相告?不能吧?你是不是得说:‘咳,赚什么赚?我给您的是最低价,赔本赚吆喝呢!’你讲诚实呀!啊,你说:‘我呀,做买卖能不赚钱吗?就这一笔买卖,我赚了个盆满钵溢,您再精也精不过我们这些买卖鬼儿。’能这么说话吗?再比如,有位同行来打听:‘您这批货的进价是多少啊?’你能说实话吗?能交实底儿吗?啊?所以说生意人的诚信是大诚大信。我让你去讨账不是说谎,是使了一计,三十六计上有,叫做瞒天过海,是锤炼你呢。”
传杰笑了:“掌柜的这么说我心里透亮了,还当是您耍我呢。”
5
秋日的金场已有些凉意。
空旷的酒馆内,小金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朱开山和大黑丫头带着醉意边喝边说。朱开山指着小金粒道:“听说你想收他做干儿子?”大黑丫头笑道:“嗯,这孩子挺招人喜欢的。”
朱开山点点头:“是啊,是个好孩子。不过,也够可怜的了。小小年纪就在这儿拿着命混,你说他家大人咋这么狠心呢?哎,也就是你吧,隔三差五地惦念着他。光听说你男人没有了,有孩子吗?”
大黑丫头微微一顿:“咳!我没孩子。”刚说完,突然放声大哭,“呜……我命苦呀,死鬼光种地不下种,抛下我一个寡妇守空房,没儿没女的,我将来依靠谁呀!”朱开山问:“那你轻身离带的,咋就不再找个主儿?”大黑丫头说:“残花败柳,谁稀要啊?”
朱开山一笑:“谁说你是残花败柳?黑点儿不假,一双眼睛弯弯着勾男人魂呢。”大黑丫头柔情上眉,抬眼看着朱开山问:“勾着谁了?”朱开山笑而不答,自顾喝酒。
大黑丫头嫣然一笑,软绵绵地说:“哥,实话对你说了吧,没少男人对我动心思,可我都没看上眼,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要是有你这样的男人对我动心思,我一百个愿意。哥,你困了?被窝都给你铺好了,咱屋里睡吧,你这也是靠了大半年了,妹子给你松松筋骨?”朱开山装醉不语,倒在桌上,片刻便鼾声大起。大黑丫头叹了口气,走进里屋。
朱开山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敏捷跃起,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地靠近里屋门口,只见里屋的炕上,大黑丫头手捧一件色彩艳丽的小女孩上衣,低声地哭泣着。
而这一切,却又被一个黑衣蒙面人透过窗纸上的一个小洞,尽收眼中。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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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入了秋,正是黄昏时分,阵阵秋风中已颇有些寒意,大街上行人稀少。元宝镇的夏家大院透射出昏黄的灯光。夏元璋正在更衣,是做客的秋装。玉书领着传杰进屋。传杰问:“掌柜的,你喊我?”
夏元璋说:“快,去换身出门的衣服。”传杰说:“眼看天黑了,换衣服干什么?”夏元璋说:“叫你换你就换。今天重阳节,今晚带着你赴个宴,见见世面。”传杰说:“掌柜的,我可不敢,东家们的酒桌我可不敢上。”夏元璋训斥道:“啰唆什么?叫你去你就去!哎,谁说叫你上酒桌了?也就是让你见见大席面。”传杰说:“哦,那行,我还真没见过大席面。”玉书缠着父亲说:“爸,我也要去!”夏元璋说:“一个姑娘上酒席不叫人家笑话?”玉书说:“传杰还是伙计呢,他能去我就能去!”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