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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对于呼延鹏来说真是不着边际,他惊道:“槐凝去阿里了?”
“是啊,她丈夫过世了以后,她
“什么?她丈夫过世了?”
“我的天啊呼延鹏,拜托你醒一醒,就算是老婆走路无人赏识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位子也还不是世界末日吧?你还是做新闻的呢,怎么什么事都不知道?!”
望着一脸茫然和惊骇的呼延鹏,洪泽只能跟他从头说起。他说早在他跟呼延鹏撞车之后去医院的那一天,由于在医院的大门口见到了槐凝,随后洪泽就想办法找到了槐凝丈夫的主治医生,得知槐凝丈夫的病是一种脑血管基地动脉畸形的病症,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造成脑动脉破裂出血进入脑室直至昏迷和死亡,已经毫无治愈的希望,所谓的病情好转只能说明情况更糟,唯一的解释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但这一切槐凝全然不知,依旧等待着奇迹出现。奇迹当然是不可能出现的,槐凝的丈夫死了,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优雅的迷人的疼爱妻儿的好男人,他们的孩子也还只有三岁。槐凝当然接受不了这一现实,由于报社有一项去西藏阿里采访本地援藏干部的工作和生活的任务,槐凝主动要求去完成这一集采访摄影报道于一身的专题特写,于是她飞去了四川,再从四川进藏。
洪泽说,谁都以为槐凝是为了换一个环境,以便调整自己的心情,所以报社同意了她的要求。但是我觉得,洪泽沉默了片刻说:“我觉得她这一去是不打算回来的。”
呼延鹏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小心翼翼地说:“洪泽,你说这话有根据吗?”
“她丈夫过世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到她家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是没有也想陪陪她。你知道我跟她虽然不是太熟,但是以她当时的心态是没有精力拒绝好心人的……”
“你算什么好心人,你是别有用心的人。”
“就算我别有用心,始终如一地被一个女人吸引总没有错吧?”
“你说吧,你怎么知道她不打算回来?”
“谁在这种季节进藏?而且是去阿里?这是摆明去送死的……再说临走的那天晚上我去看她,她很晚才回来,说是去看一个朋友。那天我就有一种 很不好的预感,因为她整理出来的行李出人意料的少,而她家里却收拾得就像是有些人出国那样,所有的东西都用白布单盖上了,这是去出差吗?这就是永生永世不再回来的无言写照。”
“可是我觉得槐凝是一个内心坚强的人,我不相信她会被一次的人生变故打倒,至少她比我要坚强。”
然而,说什么都是言不及意的。槐凝已经去了拉萨,她一到了那里便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她还是坚持跟着兵站的车队前往阿里。洪泽在槐凝走后的每一天,都通过当地报纸的朋友了解槐凝的行踪和近况,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去往阿里的路上,在六千三百米的高度,车队遇到了特大雪灾,槐凝严重冻伤并且患上了肺气肿。
洪泽走了,他说他要立刻飞到成都准备进藏,他要把他爱的女人给背回来。
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一种久违的情愫也重新回到了呼延鹏的心里,在槐凝身上发生的事对他不是没有震动的。他想,那天晚上,槐凝并不是如他所想来劝解他的,她一定是希望向他倾诉一点什么。记得槐凝曾经说过,太过相爱的夫妻总有一天会发现他们各自的朋友其实早已少而又少,于是他们又会像失恋一样地渴望友谊。
可是他呢?他不但没有问一问她丈夫的病情,还冲着她大喊大叫,以发泄自己心中压抑多时的郁闷,他脸上的那种拒一切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一定是让槐凝无话可说的仅有的理由。
这让他深深地自责,他觉得他真是太不可救药了。
事实上,洪泽是一个人人都不觉得他好但人人又都羡慕他的人,可能就是因为他把极其沉闷的日子活出了滋味来吧。他真的是不顾一切地飞往西藏了。
然而人生便是一系列的错过,就在洪泽走后,戴晓明通过一切关系,使远在阿里的槐凝被抬上了空军为营救进藏部队伤员的直升飞机。槐凝终于没有死在昆仑山脉,被送回了风调雨顺的南方沿海城市。
也就是说,其实呼延鹏比洪泽还先一步见到了槐凝,这实在有些不公平。
病房是洁白安静的,槐凝住在一个单间里,床头柜上盛开着含露的鲜花,更衬出她脸色的苍白以及嘴唇毫无血色,她很瘦,人都脱相了,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同时还输着液。槐凝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严重的冻伤使她被截去了两节手指。她见到呼延鹏的时候看上去很平静,是那种死而复生的平静。
倒是呼延鹏不知为何悲从中来,眼中有泪。也许因为他知道痛,便知道痛是怎样地难以克服。但是他还是轻声地说:“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想不到的是槐凝的泪水突然奔涌而出,完全失去控制地恣意流淌,她闭上了眼睛,无尽的忧伤仿佛等待的就是这一句询问的闸门。呼延鹏一时乱了方寸,因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槐凝如此的无助和软弱,她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那个枕戈待旦随时出发的战土,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护士走进来换输液瓶,见病人的情绪起伏这么大,非常不快地瞪了呼延鹏一眼,压低声音但十分严厉道:“你还不快出去?出去!”
呼延鹏只好起身离去。
躺在病床上的槐凝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在她的脑海中深深印刻并且挥之不去的是那条通往达巴兵站的安危莫测的路。
……这条路是十七年前由部队施工修筑的公路,后来因为某种原因不常用了,地方政府又未设道班,所以这条路年久失修,路况险恶复杂。果然,车行到一半,本来宽展平坦的公路突然断陷,半边坍塌,也就是说盘桓在五千多公尺的达巴山上,山路时常一面承绝壁,一面临深渊,每时每刻面对的都是令人目眩的幽黑谷底。
然而,险境才刚刚开始。
天色渐晚时分,天空遽然阴暗得令人惊悸,不知从哪里涌来的雨雪冰雹,杀那间倾泻而至,雹粒砸在车篷上嘭嘭作响,犹如战鼓轰鸣。两三分钟间道路和山野化作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山和路已无从分辨,可以看到的只是便道上依稀尚存的车痕。车灯光柱投射的地方,不是路,而是人生的绝境。
车上安静极了,所有的人都不说话,车上除了阿里军分区的几个战士和干部,还有一个画家,一个西藏广播电台的记者,中国藏学中心的一个主任陪同美国加州大学人类学教授,以及她的两个助手,还有就是槐凝。因为发生意外很可能就在短暂的几秒钟内,或者说死刑已经宣判,人们默等的只是临刑前的千钧一发的瞬间。
而所有的人当中,只有槐凝一个人是第一次进藏。
槐凝坐在颠簸的车中,仿佛置身于巨浪滔天的大海里,而她这条风雨飘摇的小船,不仅不知道命运将把她抛向何方,更因高原反应的折磨使她在奄奄一息之际,体验到一种涅架之境的宁静澄明。
是的,槐凝这次出行的确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是她希望自己死在岗位上,也算是功德圆满。老实说,槐凝的性格来源于她特殊的家庭环境,她的父亲曾经是高官,但后来因为一系列的变故最终失去了一切。而她的母亲没有留下一句话竟然投河自尽,这巨大的阴影带给十五岁的少女槐凝的是永远抹不去的伤痛,更是一种选择刚强意志的考验。后来她碰到了一个深爱她的人,有了家和孩子,苦尽甘来的 感觉为她根深蒂固的悲悯情怀蒙上了一层温馨而从容的色彩。
但是一切都因一个人的离去而结束了。
就在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车终于停在原地,人们取出一切可以御寒的东西盖在身上坐睡,等待天明。夜色深沉,雪雾迷蒙,刺骨的寒风从临时堵起的窗洞灌进来,渐渐地,槐凝只觉得通体冰凉,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
这时她想,这回她真的是要走了。人从虚无中来到世间,生息于此,经历着欢欣与痛苦,对一个女人来说,与其说是激情守候着一个理想,不如说是为着一份情感,一份令自己的内心不再像孤魂野鬼般游荡的情感。正可谓情为何物?可是情为何物呢?难道它最终还是要归于虚无吗?!
她觉得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再也没有能力重新超越痛苦、虚无和绝望,死就死罢,这一路遇到的白森森的骨骼还少吗?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风化并归向虚无,留下的又守住了什么呢?
只是,她并不是为了她的丈夫而死,很遗憾,她并没有遭遇到以生死相许那么伟大的情感,她只是觉得天理人道中其实并没有什么永恒。当你坚守的东西变成云烟,当你认为不会改变的东西速朽,你就会觉得你的人生活完了,看透一切的人还有什么可活的?!
这个晚上,槐凝便没有醒来,她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到达达巴兵站的。
似乎是在梦境里,达巴兵站孤零零的一个院子就坐落在一片大而无当的荒漠平坝上,不见草场和牛羊。据说从狮泉河去普兰的过往行人会在这里落落脚。这里仿佛就是天边,人所能感受到的仅仅是无边的寂寞。槐疑心想,以这样的环境配合自己的死去也算是一种契合吧,她可以走得漠然,宁静。
有一个姓齐的军医为槐凝输了液,还打了庆大霉素。但是槐凝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直到直升飞机来把她接走,她的神志都没有清醒过。
此时,呼延鹏正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徘徊,在长椅上呆坐。终于他认为槐凝应该平静下来了,他才再一次地来到病房。这时天色已近黄昏,病房里不再显得那么敞亮和刺目,就像这里的一切被砂纸重新打磨了一遍,所有的陈设都变得缓和了一些,整个病房里弥漫着一种油画中固有的鹅黄。
槐凝业已冷静,她尽可能不带感情色彩地说:“……我不是不能接受他的死,我只是不能接受他其实……他死后我整理了他的遗物,看到了他四年零八个月以前的诊断书,他完全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同时也知道他的存活时间是十九个月至多不会超过五年。他什么都知道,却和医生一起瞒着我,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死了以后我一直都在想,他真的爱过我吗?他想过仅仅五年的幸福生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他真的爱我他至少应该提出来不要孩子,可是他什么都没说,直到他死都没有对我忏悔过……可是这五年我对他的感情已经在心底扎了根,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无法割舍和忘却的一部分……呼延鹏,你能理解这种痛苦吗?你所有的爱和恨都顽强地产生在一个人身上,可是他已经撒手离去……我不能接受的是这种被幸福包裹的自私,这是多么残酷的自私……所以我再也不想面对眉眼依稀像他的孩子和今后无数苍白寂寞的日子……呼延鹏,你真的不是最不幸的那一个,可是我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呼延鹏木然地听着槐凝深藏在心底的故事,他默默无言,同时他默默无言地把靠在床头的槐凝轻轻地揽在怀里,他希望她能毫无保留地哭出来。
他说:“槐凝,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别去想那么多,活着,总是好